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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开言暗自叹息,朝着那道魁梧的背影多看两眼。阳光拂过他的肩,落下斑驳影子,无论句狐怎么调笑,那道身影如同生了根,只是深深扎在车辕之上。车里车外无人应答,句狐笑了一阵,推开车窗,趴在帷帘前哼着小曲。道上寒风吹面,送来阵阵野花清香,她百无聊赖地瞧了瞧,拢起纷飞的秀发,突然飞斜眼眸,睇着一侧护卫的骑兵唱道:“哥哥苦行差事来,不如妹妹裙下坐。一摸摸,两摸摸,摸着小脚过了河。”这么轻佻的语气传过来,那名骑兵扬了扬眉峰,不接话。句狐瞧着他,又曼声唱道:“脸儿端正。心儿峭俊。眉儿长、眼儿入鬓。鼻儿隆隆,口儿小、舌儿香软。耳朵儿、就中红润。项如琼玉,发如云鬓。眉如削、手如春笋。奶儿甘甜,腰儿细、脚儿去紧。那些儿、更休要问。”这种俗曲在华朝大夫逛青楼时即兴所作,浮词艳声,被她拖长音韵唱了出来,又增加一层靡靡之色。谢开言本是垂首拨弄着孔明锁,耳中渗入两句,突然回过神来,飞红了面颊。外面一名随扈忍将不住,嗤地笑出一丝声音,但车队行规严整,余众都不敢有丝毫放肆之处,只顾闷声赶路。盖大端坐如故,一直没有反应,句狐扯扯秀眉,对谢开言撇嘴说道:“看到了吧,这人天生就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字。”话音刚落,一直没开口的盖大却说话了:“小娘子留些口德。卓公子不喜粗俗之人,再说下去,只怕舌头要被摘走。”远在五丈之遥的主车突然停了下来,一名黑甲骑兵旋风般卷过来,盖大连忙喝住马匹,句狐听见动静,倏地一下,钻到谢开言身后躲起来。谢开言趁机弹了一记句狐脑门,句狐吃痛,也不敢声张。骑兵按辔在外恭声说道:“请谢姑娘前去主车。”句狐从谢开言裙边露出半张脸,眼风轻掠,瞅着谢开言。谢开言回道:“不必了。”那名骑兵铿锵有力地说:“传公子谕令,谢姑娘再待在这辆车里,恐怕有辱清听。”谢开言掠掠嘴角,心道卓王孙也是祸害,不动气不动怒,一句“辱没清听”把句狐踩得失了骨格,直接将她烙上品阶低贱的俗人印记。可笑的是,闹出纷乱的人只管躲在一边,翻了个白眼,也不敢跳出去与卓王孙理论。谢开言掀开句狐,下车走到前面那列白玉黑檀的车厢侧,运声缓缓说:“多谢公子厚爱,我自愿留在副车内,呆着舒适些。”石青帷幕重重掩下,遮住了马车内的光景。锦绣龙旗飒飒吹拂,如同无声的诏令。普通人在富贵华丽的仪仗之前,都会透不过气,谢开言的神色却是淡然,她只屏气立于一侧,等待卓王孙的发落。良久,车内传来冷淡的语声。“你道‘自愿’,可见先前留在我身边必是勉强之意,如此看来是我怠慢了你。”车厢传来轻叩一响,车夫打开扇门,躬身迎着卓王孙走了出来。卓王孙手里挽着一条纯色貂裘斗篷,映衬着紫红锦袍,流溢出异彩。他缓步踏着木踏而下,走到谢开言面前,替她围拢双肩。谢开言后退一步要推辞,他冷冷说道:“夜风寒冷,这道斗篷你必定用得上。”身旁随从早就翻身下马,垂眸站立,仿若不见周遭动静。谢开言伸手阻隔卓王孙靠近,卓王孙右袖侧压,化解了她的“生花涌泉”招式,两臂开合,将她抓在了胸前。暗香袭来,气息拂照,在狭小天地内,她果然不敢再挣扎了。他铺开斗篷,系在她肩上,墨黑的眸子落得这么近,正一点点地捕捉她的反应。谢开言低头看了看,发觉斗篷似雪英柔软,绳带精巧地交织在一起,如同花下翩跹飞跃着一只蝴蝶。她没想到出身高贵的王侯公子也会这等细琐小事,竟能系出眼熟的花结,禁不住面色上有一阵恍惚。卓王孙放开她双肩,低声道:“去吧。”谢开言慢慢走回副车,坐下,靠在厢壁上阖上眼睛,在心神里翻江倒海地搜寻。卓王孙的动作极为轻柔,仿似带着故人的气息,只是她现在记不起来,十年前到底是谁,曾这么温柔地对待过她。岑寂中,句狐哼了哼:“那个卓王孙,好像对你很好啊。”听她言语,谢开言睁开眼睛,一片清凌凌光彩渗开,仿似顷刻间就泯灭了心悸,恢复了不形于色的面容来。她掀动嘴角,无声吐出几个字:“你说得对,必须远离这个人。”旁人决计听不见她的声音,只是句狐懂得唇语。句狐好奇问道:“为什么?”“你懂唇语?”果然一试即爽,随即也掩盖过她的问题。句狐点头。谢开言敲敲车门:“盖师傅,请走慢点,和主车拉开些距离。”听到马蹄稀落,忖度卓王孙应该是听不见了,才腹语说道:“那你应该知道盖飞要抢这趟车吧?”句狐震惊。谢开言道:“我在赵院瞧见盖飞出手,无论怎么打斗,箭矢就是不沾上你那戏楼。所以我想,你是盖飞先行派往赵院的细作。你站在戏台之上,能看见正面朝向你的赵元宝说了什么,再传给盖飞,告诉他卓王孙的车队即刻出行,携带大量彩礼入汴陵。”谢开言一边说,一边拾起车门旁的竹编小箱,从内里抽出薄如羽翼的秋水,塞入袖罩之中。袖罩内衬缝制了一层皮革,用以保存秋水坚冰似的寒刃,平常为掩人耳目,她不轻易显露出来。她将衣衫背箱处理妥当,对着句狐冷冷说:“盖飞已经来了,希望你们有办法能逃脱卓王孙的雷霆一击。”句狐花容遽变,喃喃道:“难道——卓王孙他知道?”谢开言忍不住伸手又弹了句狐一记,腹声愠怒:“我先前问过卫士,为何卓王孙要调走百余骑护卫,那名卫士说卓王孙自有安排。你倒仔细想想,他能有什么安排——自然是诱使你们前来劫道,顺便将你们一网打尽。”句狐萎靡靠在车厢角,叹息:“如此看来,我们需多做些手脚,用他法掩盖我们的踪迹。”一直赶车的盖大压低声音说:“你和小飞这两个葫芦脑袋能想出什么奇妙法子?总不是劫了车,栽赃狄容山匪所为。那商贾世家出身的卓公子,押运陆行十年,从来不出任何纰漏。你觉得今天能从他眼皮底下生出翅膀逃走吗?”谢开言垂下眼眸,听声辩位,暗道:来了!☆、连城镇卓王孙曾吩咐车队缓行,一来为照顾睡梦中的谢开言,免生颠沛流离之感。二来等待骑兵队进入夹道山林布置,张起连弩箭,迎接垂涎彩礼的山匪劫车。因此一宿半日行来,车队只走了七十里,仍然停留在关外连城镇的范围内。关外地势复杂,有游牧民族狄容部落占山为王,遇路劫道,成为北疆以南至华朝边界最大的一股祸害。卓王孙有意剪除这个毒瘤,暗中布置好一切,见谢开言执意留在第二辆车内,又赶着下了一道谕令:不准攒射副车。这道暗令实际上成为盖大等人逃脱的契机,恐怕他们也是始料未及。谢开言耳目比旁人聪敏,侧耳倾听一刻,随即明白山林中、悬崖边都埋伏了不少人。根据他们的呼吸粗细、手脚攀爬能力判断,这些伏击队伍分成两股,一股是甲胄严整的骑兵,正按剑张弩待发;一股是手持暗索的少年军,紧咬牙关屏气。“盖师傅,等会只管假装倒向悬崖,保你们不死。”察觉到埋伏地越来越近,她推开车门,束音传向最重要的人,然后又交代句狐一次。盖大背立如山,只哑声说道:“小飞太胡闹了,连累你受罪,非我本意。”直到句狐骑着毛驴赶来,他还侥幸地希望是她一时兴起随车回汴陵,可听着谢开言越来越笃定的言论,他便知道了,小飞终究不会放过这笔彩礼,甚至不和他这个当车把式的哥哥知会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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