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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院里下午散场出来,老太爷微笑道:“你不必跟着我了,你明天动身,今天应该去料理料理你的事了。”亚杰道,“爸爸晚上什么时候回旅馆呢?”老太爷道:“晚上我还想去看一场京戏,再乐上几小时。明天就下乡了。”亚杰跟随着走了一截路,才悄悄地说了一句道:“我明天一大早来吧。”老太爷道:“你忙呢,就不必来了。”亚杰在父亲身后向妹妹丢了一个眼色,然后走去。老太爷听到他脚步走远了,却又转身招招手把他叫了回来道:“你明天早上能来一趟也好,我今晚上一定要给温五爷打个电话,把香港情形探问个究竟。你能得着一点准确消息,在路上不便放心一点吗?”说时,他把朦胧的老眼,对挺立在面前的这位青年从头到脚都看了一下。亚杰答应着一定来。老太爷道:“你去吧,路上应用的东西预备得充足一点,我今晚上不到哪里去了。”说毕,他把那苍老的声音连连地咳嗽了几声,然后手摸了两下短胡桩子,微微摆了几下头向旅馆而去。走不到几步路,身后有辆汽车悠然地走过来,在人行道边停住,车开了门,却是温五爷走出车来。他道:“老先生,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明天一早有飞机自韶关来,应该有人可接了。说不定内人就坐那飞机来。”老太爷问道:“有电报来了吗?”温五爷道:“直接电报并没有,间接的得着一个电讯,让我明天一大早去飞机场接人。我所得的这个间接的消息,是比较的可靠的,或者就是我们那位刚飞去的太太又飞回来了。如其不然,人家也就不必打我这个招呼了。这样,我相信就可以给老先生一点好消息了。”老太爷笑道:“我那个孩子,他也没有那样大造化,可以坐接人的飞机回来!能得着他一点消息就很满意了。明天降落的地方,是不是珊瑚坝呢?”温五爷点头道:“准是珊瑚坝,谁能回来,谁不能回来,那很难说。今天就有人由香港带两只狗来呢。人的造化还不如狗吗?老先生等消息吧。”因为这是大街头上说话,到这里为止,温五爷上车去了。
老太爷没有得着他一个结论,是到飞机场去接二奶奶呢,还是在旅馆里等消息呢?和亚男一商量,她道:“还是到飞机场去接一接吧。我们在旅馆里,人家怎好和我们通消息呢?”这一晚父女两人在旅馆里都不曾好睡。
次日老太爷起来,恰好是云稀雾散,黄黄的太阳,照到屋脊上,他匆匆地漱洗着,亚男已走进房来了,笑道:“我们去飞机场吧,人事是不可料的,也许二哥他有法子坐了飞机回来的。”老太爷笑道:“孩子话,重庆缺少他这么一个人,要用飞机把他由香港抢回来?不过飞机场我是愿意去的,接不着熟人,站在一边听听飞机上下来的人说话,也有准确的消息。”亚男是比父亲还急,她把老人的帽子、手杖,都拿在手上,站在房门口等着。老太爷擦干了脸,接过手杖、帽子,就一道出门到南纪门外江岸。俯看江心珊瑚坝上,正停有一架银色的民航机,由飞机上下来的和欢迎的人,步行的,坐着轿子的,正牵着一条长线,由两三百级的江岸上来。
于是二人没有下去,就在江岸石栏杆边等着,亚男眼睛明亮,扯了父亲一下低声道:“爸爸,躲开吧,躲开吧。”老太爷见她说得这样急,就和她避到侧面一家豆浆店里去。低声问道:“你看到谁了?”亚男没作声,把嘴向外一努。老太爷看时,江岸停着十几辆接人的小轿车,温五爷正扶着一位摩登女郎,走上一辆流线型的浅蓝色汽车。那女郎穿着海勃绒大衣,夹着银色皮包,一张鹅蛋脸,她抬起一只带钻石戒指的嫩手抚摸鬓发,她年纪很轻,并不是二奶奶,而正是自己未婚的第二儿媳黄青萍小姐。儿子没回来,这个已失的儿媳却回来了。他不免怔了一怔。但是这时间很短,青萍上车了,温五爷也上车了,立刻喇叭呜一响,很快地在店面前街上掠过。就在这一掠时,还可以看到她那张粉红色的面孔,转动着灵活的眼珠,向迎接的温五爷笑嘻嘻地说话。
接人的车子都去了,老太爷并不喝豆浆,站在江岸石栏杆边,望望南岸高山外的青天,又望望滚滚不息的一江冬水。亚男走过来道:“用些早点,我们回去吧。爸爸,还等什么?”老太爷道:“我不等什么,人这样的来,人又那样的去,这就是重庆这一群牛马,白玷辱了这抗战司令台畔一片江山。”说毕,长长地叹了口气。
校后记张伍
《牛马走》长篇小说,是先父张恨水先生写于20世纪40年代初的重要力作,连载在1941年5月2日至1945年11月3日的重庆《新民报》上。“牛马走”三字取自《汉书·司马迁传》,注:“走,犹仆也。”先父借用这一典故,把抗日中期,日机偷袭珍珠港前后的重庆,物价飞涨,物资奇缺,劳动人民像牛马般生活,达官巨贾却是酒食征逐,“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丑恶现象,作了有力的控诉和鞭挞。小说以一个刚正不阿、饱读诗书的区庄正一家和一个挂着心理学博土幌子而实际上做掮客的西门德夫妇为正副两条线,牵引出了银行家、官僚、投机商、交际花、小公务员、保长、甲长、轿夫、小贩等形形色色的人,勾勒出了陪都重庆官亦商,商亦官,投机倒把,大发国难财;平民百姓则求一饱而不能,医生改行,教员转业,林林总总的众生相,由于内容深刻,人物逼真,小说刚一发表,就引起了读者的共鸣,不久就轰动了重庆市及大后方,一时之间洛阳纸贵,成了重庆《新民报》吸引读者的一张王牌。
《牛马走》写完后,由于先父工作的调动,时局的变化,未能及时出版单行本,使许多读者引为憾事。1954年年底,香港《大公报》旧话重提,又要连载《牛马走》,但是报社的朋友,认为“牛马走”三字,不够通俗,恐怕香港读者不解其意,是否能改一书名,为此父亲拟了两个书名,一为《魍魉世界》,一为《一叶知秋》,报社选了《魍魉世界》作为书名,于1955年1月1日至1956年2月11日连载在该报副刊,但是只连载到《她们与战争》就戛然而止,并未载完。1956年春,上海文化出版社亦用《魍魉世界》之名,出版了单行本。但是该社编辑部未征得先父的同意,就擅自作了大量的删节,先父非常不满意,他有一次在闲谈中对我说:“《魍魉世界》莫名其妙地被删去了三分之一,有的细节是苦心推敲的,比如描写那些巨商的豪赌,打扑克牌唆哈,一位金融商,一夜之间输掉了上千万元的一家银行,竟然面不改色,谈笑自若,唯一的动作是用手巾擦了把脸!”说罢摇头叹息,徒唤奈何。虽然父亲感到遗憾,但是《魍魉世界》还是一版再版,直到现在还不断地被数家出版社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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