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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只见一群西装朋友,说说笑笑的由门口过去。亚杰突然停止了说话,望了他们,口里一二三四的数着,一直数着人全走过去了,才自言自语地笑道:“我们不会受到威胁。”大成问道:“区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笑着打了一个哈哈,突然站了起来,两手扯扯西服襟摆,笑道:“既然他们去了,我们也就跟着去吧。至于是些什么原因,你到了那里自会知道。”说着他掏出一张百元的钞票,交给茶房。
茶房接了钞票,向他望着,有话还没说出来,他笑道:“找不出零钱,不要紧,我们老主顾,天天来喝茶的,算先付你两三个礼拜的茶钱就是了。”说着,将手一摆,走出茶馆去,大成看到,心想,这又是一件新鲜事,喝茶的人整百元的存柜,预备慢慢来喝,钱多得有点发烧吗?他这样暗想着,跟了亚杰走去。
在这乡场街的尽头,有一所草棚戏馆子,在门口竹子横梁上,悬了一盏汽油灯,气扯得呼呼作响。阴白色的亮光中,映照着篾席棚的围壁上,贴了大小红纸戏报。篾席棚的围壁前,有架木栅柜台,小竹梁上悬了两盏三个火焰的菜油灯,照见半圈子人,围了柜台,在那里买戏票。但听到人说,前几排早已卖光了。大成心里明白,这是用不着自己买票的。所以老实退后一步,让亚杰走上前去。其实亚杰也用不着买票,那老高已是在篾篷的入场门口上站着,将手招了两招。李、区两人走过去,他对站在身边收票的人,说了一声“两位”,两个人就大步走了进去。
这时,戏台上还是刚刚演戏,戏座中也只坐了十成中的六七的人。可是前三排的座位,已经坐满了人。有一个穿夹克的小伙子,和老高的装束差不多,正站在人行路口,向前面望着,看到亚杰来了,也是招招手,那只手招的特别得高,举过了一切人的头。亚杰走过来,他笑道:“你几乎来晚了,我们定的三排座位,全坐满了,后来的人,对不住,只好请在后面坐了。”他说着这话,脸上得意之至,眉毛扬着,眼珠转动着,嘴角上止不住的笑容。大成笑着跟在亚杰后面,挤入第二排座位上坐着。两旁邻座的人,全都点了个头,带着愉快的微笑,而且不时有人向后面回了头看去。
原来这第四五两排座位上,就坐有一二十个穿西装的人,彼此谈着话,大概是一群。其中有几个人,便是在饭馆子里用言语讥讽过的那班人。大成心里明白,原来他们是老高捧吴妙仙的敌手。老高邀了这些人听戏,替吴妙仙捧场,还在其次,最大的作用,是摆一摆威风给这些西装朋友看看。可是看那些西装朋友,也并不因为这里人多,比着有什么惭愧,他们笑嘻嘻地看戏,脸上也带着几分得意,似乎他们也有其他的反攻准备。
大成正在这样想着,邻座一个穿工人裤子,套着毛线衣的人,低声向亚杰说道:“你看这班小子,得意洋洋,毫不在乎,似乎他们还有什么手段没有用出来。”亚杰笑道:“你着急什么呢?无论他们使出什么手段来,我们这些个人,还会让他比了下去吗?”大成笑道:“区先生,可不会闹出什么乱子吗!”亚杰摇摇头道:“你放心,那不会。他们全是打算盘过日子的人,胆子最小,你别作声,向下看新闻吧!”大成听了,也就忍着向下看去。
一小时后,那位吴妙仙的全本《玉堂春》开始上了台,满园子里空气立刻现着紧张。老高两手插在马裤袋里,嘴角上衔了烟卷,走到最前面的一排座位上坐着,挺了胸,睁了两眼,向台上望着。等台上的电灯一亮,吴妙仙扮着玉堂春出来了,他把手一举,前三排的座客响应着他这个指挥,立刻轰雷也似的叫了一声“好”。在这个叫好声中,又是震天震地的一阵鼓掌。他们鼓完了掌,叫完了好,便回头向后两排的人看一下。
自吴妙仙出台起,借着可以喝彩的机会,就是这样举动着。那后面一二十位西装朋友,倒也不和这里比什么高下,只默然地坐着。到了吴妙仙出场的第四次,在那汽油灯光的台柱子下,却贴出了一张红纸条,上面用墨写着茶杯口大的字,乃是“方先生点吴妙仙戏一千元”。这条子贴出之后,那后两排,突然有一阵掌声,似乎表示了他们得着最后的胜利。
老高把头摆了两摆,冷笑了一声,就向亚杰点了两点头,又招了一招手。亚杰由座位缝里挤了过去,站在他身后弯了腰,低声问道:“什么事?”老高在座位下伸过手来,碰了他一下道:“你身上带有多少现钱?”亚杰道:“大概不到两千块钱。”他道:“那很好,你都交给我,明天一早我还你。”亚杰道:“你什么事要用钱!”老高站起身来,扯着他的衣袖道:“你随我来。”他也不问亚杰是否同意,拉了他就走出戏座,到前面票柜外站定,随着就在身上掏出一卷钞票,数了一数,道:“我这里一千六,你给我凑一千四。”
亚杰笑道:“你又要出这样一个风头!”老高横了眼道:“废话什么?钱拿来,我们不能让人比下去。”说着伸出了一个巴掌。亚杰笑了一笑,也就不再说什么,在身上掏出一叠钞票,数了一千四百元给他。
他拿着钞票走到票柜前,向里面招了两招手,于是出来一个短衣胖子,向他笑着点了一下头,眼睛可向他手上的钞票射了一下。老高扬了脖子道:“那姓方的,点一千块钱戏,你事先为什么不告诉我?”胖子连点了头道:“事先不知道,他们是刚才交来的钱。”老高将手拿的一卷钞票,向他面前一伸,瞪了眼道:“拿去!我点吴妙仙三千元的戏。这不算什么,以后我还可以大大的捧场。只有一个条件,你在台柱子上贴的红条子,要加倍放大,把条子贴出来,快去办,越快越好!”那胖子接了钞票,就连鞠了两个躬。
老高睬也不睬,挽了亚杰一只手道:“再去坐着,看我们风头怎样!”亚杰含了笑,和他再走进戏场。果然是办得很快,也只有十分钟之久,另一支台柱上,又贴出一个红条子,有四尺长,一尺宽,上面写着饭碗大的字,乃是“高先生点吴妙仙戏三千元”。
这张条子贴出以后,这戏馆子里像放了一个炸弹,又像决了堤,一种猛烈不可捉摸的嘈杂声浪,突然涌起,乃是叫好声、笑声、鼓掌声、顿脚声所构成的。老高两手插在裤子岔袋里,挺了肚子坐着,带了笑听着。这股声浪过去了,他回转头来向后两排西装朋友看了一眼,将右手伸出,举起一个大拇指,歪了脖子笑道:“叫你认得我!”
其命维新
这戏馆子里的看客,都是疏建区的男女,虽不免有一部分是发了国难财的暴发户,然而大部分人,还是薪俸阶级。照薪俸阶级说,在当年都是见过世面的,这样的乡下舞台上,几个歌女,又凑上几个下江跑小码头的四五等伶人,来演几出耳熟能详的京戏,实在是往日白送都不要看的。这时花了几块钱来买戏票,实在也是闷极无聊,来消磨两小时的苦闷日子。这时看到有人点一千元的戏,已很奇怪,不想在十分钟之后,还有一个点戏三千元的,尤其奇怪,大家也就猜着不知这个混小子是什么人。及至老高微微坐起,向后面说了一句“叫你认识我”,大家就知道是他所为,于是看戏的人,都在四周纷纷议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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