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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景不常
西门德虽是作生意了,可是博士的那分脾气,还是有的。这时看到甄有为这个样子,把一肚皮不耐烦都勾引了起来,因将两个手指夹了雪茄,指点了他道:“你带这些杂票子来,分明是诚心捣乱。我帮你这样一个忙,不到六天,你五箱纸烟快赚了一万,还有什么对不起你之处吗?你否认你是发横财,难道发的是正财吗?你有一百张口,也不能否认这是囤积居奇。甄老板,你相信不相信,只凭我一封信,你这五箱纸烟就休想卖得出去。”这一套话把甄有为提醒,当日把纸烟搬来就是存放在这书房外的,现在这书房里外没有纸烟,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现在钱是拿来了,纸烟还在人家手里,真是和人家决裂了,却有什么法子把纸烟搬走?于是心里暗念了一百遍“忍耐”,却是和缓了脸上的颜色,向他拱了两拱手道:“博士,你何必太认真!我拿这些钞票来,你说我是捣乱,我还十分不容易呢;票子放在这里,请你们太太慢慢点收,如有不足,请你通知我,我随时补来就是。”西门德见他软了,自不能跟着向下生气,便道:“你早有这些话,我们何必计较一场呢?”
西门太太见他们不谈了,恐怕博士宽宏大量,真个不点就收钞票,于是插嘴道:“亲兄弟,明算帐,这无所谓,还是让我来点数吧。”她站在桌子边,将大数的钞票先拿着点数起来,她并没有银行界点数钞票的技术,一张张的掀着,口里数着一二三四。西门德和甄有为都只好静坐吸着烟,望了她动手,总有二十分钟之久,她还只将大数的票子数了一半。那数量最大的一元一张的,还堆了半箱子不曾取得一叠出来。西门德随便问一声道:“你已经点数了多少了?”西门太太口里念着数目,手里点着钞票,答道:“数过一万八了。”只这一声答复,把口里念的数目打断,就不能连续了,因瞪了西门德一眼道:“你打什么岔!数了多少,我又忘记了。”她不说第二句,点着票子又是一二三四,数了下去。西门德看了这样子,自不敢再去打岔,又静静地坐了几分钟,透着无聊,便向甄有为道:“你要不要看着她点票子?要不然,我们到门口散散步去。”甄有为自是要惩西门德一下子,坐在这里,倒成了惩着自己了,便微笑着和西门德一路出去。
西门太太自是心无二用,去点数钞票,他们出去与否,并未加以注意。他二人在门外山路上慢慢地走了几个圈子,约莫又延了半小时,于是缓缓回到楼上书房里来,这就见西门太太已将大数的票子点完,那一元一张的票子,却还有一半放在箱子里。甄有为见她斜靠了桌子站着,脖子僵着,眼光发直,两手抡着票子,口里还是一二三四的数着,人进来了她不抬头,也不作声。甄有为虽是心里好笑,可又对她有点可怜,因向西门德道:“博士,这两千元票子,我保证决不会少。若是少了,我照数补来就是了。”
西门太太已将一百张一叠的一元钞票数了七八叠,果然不曾短少一张,看看这情形,大概是不会少,自己虽然还想用毅力坚持下去,然而脖颈酸痛得直不起来,眼睛看着钞票上的字样发花,也就烦腻极了,便将手上拿的一叠钞票轻轻向桌上一抛;因回转头来向西门德道:“不数就不数了吧。总数是没有错的。”
甄有为笑道:“不会错的,朋友们作事,言而有信,岂可作那样不规矩的事?”说着,将西门德写的那张押据由身上掏了出来,双手捧着送到西门德面前,笑道:“纸烟在哪里?我可以去找力夫来搬吗?”西门德笑道:“那是当然。”甄有为自也不料西门德有什么变化,听了这话便匆匆地出门去叫了四名力夫来搬纸烟。西门德却也很干脆,将四箱纸烟已先搬到了书房外等候,并把甄有为写的那张借据也交给了他,因笑道:“还有一箱纸烟,堆在老妈子房里,老妈子锁了门,过江去了,对不起,请你明日来搬吧。你当然可以相信得我过,我不会把你的烟吞没了。”甄有为心里明白,这是西门德闹的报复手段,谅他不敢真的把烟吞没了,只得先抬了那四箱子烟走。到了次日他来搬纸烟时,恰好是西门夫妇二人全不在家。第三日再去,西门德不在家,太太在邻家打牌,直等了小半日,方才把纸烟箱抬去。
甄有为吃了这一回憋,怎肯甘心?他知道西门德现在经济活动,是两条路子,拿了他本家西门恭的钱,加入到蔺慕如手下那个小组织里去混,完全是白手成家。费了几天的工夫,调查得了西门德不少的弊病,他便写了两封长信,一封给蔺慕如,一封给西门恭,把西门德的弊病详详细细的揭露在里面。这西门恭是由国外新回来的一位阔人,住在郊外一位朋友家里。自然,这朋友是相当的知己,也是相当的阔人。阔人的规矩,每逢星期六下午是要坐汽车回到疏建区去看太太的,这西门恭的居停计又然,也是如此,按期回乡间的。回来之后,就要和西门恭畅谈竟日。这日晚餐既毕,计又然饱食无事,口里衔了真吕宋烟,卷了湖绉棉袍的袖子,踏着拖鞋,背了两手在身后缓步走到客室来找西门恭闲谈。
这西门恭是老于仕途、年将六旬的老公务。抗战以后,他私财不无损失,仅以北平、南京两所公馆而论,所牺牲的,已不下二十万。年岁这样大,若不赶快设法,此生就没有恢复繁荣之望了。可是他在仕途上,又不是接近经济的,要靠原来的职业弄回以往的损失,当然也不容易。所以他这次来到重庆,就把银行里的存款尽量的拿了出来,交给西门德出面去替他经理商业。既然是经商,目的只在弄钱,西门德是怎样去弄,就在所不问。何况西门德是一个博士,也不至于胡来。这日忽然接到甄有为一封信,指出西门德许多弊病,他不免坐在沙发上吸着雪茄发愁。
计又然一走进门来,向西门恭笑道:“恭翁好像有一点心事,为什么坐着出神?”西门恭先站起来让坐,然后叹了一口气道:“你看作事难不难?以西门德博士身份之高,和我有本家之亲,这是极为可托的一个人了。可是据人写匿名信来报告,他竟拿了我的钱大作他自己的生意。说是他在半个月之内,买了洋房,太太买了一斤多金器,我自己还是住在你这里,他倒买了洋房了。黑市收金子,我自己也嫌着过于不合算,他倒整斤的替太太打首饰。”西门恭好像不胜其愤慨,说话时不住将三个手指头敲着茶几边沿。计又然坐下来望着他摇摇头笑道:“作生意,你实在是外行。这样的事,你应当托一位在银钱上翻过筋斗的人管理,至少也当找个商人经手,你弄一个穷书生管理,正是托饿狼养肥猪,他有个不把自己先弄饱的道理吗?”西门恭道:“我也不是完全托他经管,不过由他在这里拿了钱去交给国强公司。”计又然听了这话,在嘴角里取出雪茄来在茶几上的烟灰缸口,慢慢敲着灰,歪着头沉吟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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