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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宝音看了眼如墨的夜色,十一月底,北风呼呼地吹,天上浓厚的云,一颗星也看不见。夜里廊下都能冻梨了,眼看要下雪。皇后这一身吹弹可破的娇嫩骨肉,可经不住这风,于是顺着她的背,哄她说:“娘娘,夜了,不能在院子里坐,你现在这样,受了寒可了不得,叫她们洒洒水,先进屋。”话是这么说,跟皇后来永寿宫伺候的只有宝音,小宫女和小太监都叫苏墨尔送回坤宁宫看管起来。宝音想收拾收拾屋子也只能自己动手。给皇后拉拉斗篷,摸摸她的手,热乎乎的,宝音才稍稍安心些,劝,“娘娘宽心,这就是个临时局,万岁爷也是一时气头上。”
&esp;&esp;皇后累了,两把头的翅儿抵在柱子上,闭着眼睛说:“瞧他,看着聪明,原来是个假的,跟他说当要的就听不见。人家现在这样,下午给他闹得怪不舒服……”她的手又往肚子上捂,“他又把人撵到这冷冷清清的地方,还不让人伺候。”睁开眼睛,歉意地盯着宝音,“姑姑,往常我肯定帮你收拾,现在我可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了。”这也是上辈子带来的脾性,看别人忙一定要搭把手,可她现在有气无力。本来精神好,下午还在坤宁宫给娃娃选料子,谁想晚上就是冷宫废后的“阶下囚”,精神头也耗尽了,浑身绵软,肚里“咕噜”一声,她还饿,“姑姑,有吃的嚒?饿了。”
&esp;&esp;宝音一拍手:“可不是,娘娘下午不舒服,什么也没吃,想着去请安能有多久,去去就回,谁知忙到这时辰。娘娘可不禁饿。”她忙进殿转了一圈,竟是连口水也没寻来,茶壶茶碗上一层薄灰。宝音说:“老奴去静妃处看看,老奴给她嫂子接生过,她进京前儿还来老奴这儿求过多子的方子,讨口水总该给的。”
&esp;&esp;皇后淡淡笑,伸手拉着宝音的衣裳角:“姑姑白去碰钉子,静妃不来欺负我就罢了,现在紫禁城里指不定传什么,说不定在她们嘴里,万岁爷已经废后了。”人饿的时候世界观不同,她现在又饿又累,情绪就忍不住悲观,她跟他不是血缘亲戚的高兴淡下去,他跟乌云珠的老故事的担忧在心里盘桓,所以由着太后把她圈禁永寿宫,算是顺水推舟,给乌云珠让路?刚他脸阴得要下雨,她看了他几次两人都没对上眼神儿。
&esp;&esp;她又被阿拉坦琪琪格的劲儿鼓噪着扑到阿桂怀里,现在回想起来忍不住“腾”地脸红,对金花,阿桂算是陌生人,怎么扑过去的……就算是上辈子,她不古板,也不是那么开放的人。这么想着,福临生气又大约情有可原。先是左推右挡的,他一碰她,她先哭,不情不愿;又一下扑到别的男人怀里。就跟她“身在曹营心在汉”似的。所以再见他,非要把身子的事儿跟他谈开了说,她担惊受怕这些日子,左右为难地保到眼下,往后要么他护着她,要么他跟别人好去,等他种好痘,对他,她真的尽了全力了。
&esp;&esp;可是想到他跟别人好,眼泪止不住扑簌簌往下滚,又听宝音说:“怨不得万岁爷生气,娘娘跟阿桂再要好,也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皇后还嘴硬,捏着袖口说:“谁让他下午掸衣襟走了,还要去景仁宫看三阿哥,存心气我。大婚那夜就是他解衣袢去了景仁宫,今天又是。心里烦,身上这小东西又闹,一会儿恶心一会儿吐,担惊受怕唯恐伊盲的聋的哑的傻的少根手指头……这么些心事都是我,他倒好,又对着襄亲王不服气罢,又要圈禁罢。把人打发到这个鬼地方,缺吃少穿的,不帮忙就算了,还净添乱……”
&esp;&esp;皇后一席话,缠七缠八,有的事儿宝音知道,还有好些宝音听都没听过,给她听了个整头雾,正懵懂着,有人举着灯笼走过来。黑暗里看不清来人,宝音一下紧张起来,伸手护着皇后,又怕皇后说出什么抱怨的话来,截住金花的话头说:“娘娘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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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乌漆漆的夜色里,一只蜜糖色的灯笼,照出一个深色衣裳的美人儿。婷婷走到跟前,轻身行个礼,脆生生说:“老远听嫂嫂这一口蒙语,咕咕噜噜,还想听个壁角,可惜听不懂说的什么。”是孔四贞。
&esp;&esp;也不等皇后答话,四贞在她身边的栏杆上挤着坐下,亲亲热热搂着皇后的背说:“怪冷的,怎么不进屋,在这里干坐着。”
&esp;&esp;皇后撇撇嘴:“里头一股子味儿,久不住人的,刚进去又给熏出来了。不过,我这‘圈禁’的人,别人避之唯恐不及,妹妹怎么来了?”她正饿肚子,又幽怨,对四贞说话忍不住的阴阳怪气。
&esp;&esp;“太后做主,没有旨意,妹子可不敢来。还不是我那哥哥,巴巴儿地遣人送东西,又叫小太监传话,瞪着眼睛催我快着些,如今那小太监还没走呢,在屋里等着我回去答话。”四贞说着笑嘻嘻看皇后,“贤伉俪又作怪,作怪自去作,偏生拿我这孤女做什么筏子,黑灯瞎火的,又冷,非让人走这一遭。送兵符密信紧要东西也就罢了,你瞧瞧。”说着从小宫女手里接过个挎筐,掀开布罩,里面乖乖团着蔫头耷脑的胖大橘,见了主人弱弱“喵”一声。
&esp;&esp;皇后伸手抱了恹恹的猫儿在怀里,挠着它的脑袋顶儿,娇声对猫儿说:“送你来啦?我正想你。”又对四贞说,“这正是紧要东西,那一宫东西都能舍下,这是万万舍不下的。”
&esp;&esp;只是,连猫儿都送来了,他是铁了心要她长长久久住永寿宫?刚一言不发铁青着脸走了,夜里就把她宝贝的猫儿送来,说不准是怕她挂记猫儿,还是表示要跟她“割席”?四贞在跟前,急切间她想不了那么多,肚子又“咕噜”一声,几句话的功夫,她更饿了,“妹子带点心了嚒?嫂嫂饿了。”
&esp;&esp;“还点心,御膳都送这儿来了。要不说贤伉俪作怪,直接把人传回去一起吃不好嚒,非要装腔作势,三窝两块,藕断丝连。做戏给太后看?嫂嫂准备在哪儿摆?”四贞调笑地看了一眼皇嫂,一边朝院子里努努嘴儿,皇后才发觉宫门外还有一队人一串灯笼,正是御膳房送膳的小太监。
&esp;&esp;胖大橘养得好,一身溜光水滑的皮毛,卧在怀里跟个裹了大毛儿的小火炉似的,皇后抱着大橘裹了裹斗篷,坐在廊下也不冷。顾不上刚四贞嘲笑他们小两口的这句话,一心张罗着吃这一顿:“搬个桌子摆这儿,我饿得不成了……预外请妹子带来的人搭把手,帮姑姑洒扫,吃饱了该歇了。”说着鹅蛋脸红了红,低着头羞涩地笑笑,手还在胖大橘脑袋顶上挠,挠得猫儿在她腿上盘着不动窝儿,只一个劲儿“呼噜呼噜”。不管福临怎么想的,她的日子还得过,万一福临变心,她就带着怀里的猫儿、肚儿里的娃娃一块儿过活,管他呢。这么想着,搬来冷宫也不坏,远远离了那起子人,眼不见心不烦。心里想通了,肚上的饿就更急,眼睛盯着小太监们手里的包袱,招呼:“来来来,报报是什么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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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福临在坤宁宫给金花收拾了猫儿、穿的和用的,遣人去找四贞,把御膳也指到永寿宫。这一气儿忙完,他心里舒坦些,有了他送去的那些,永寿宫再简陋,她也冻不着饿不着。只是这一来,坤宁宫就空落落的,她不在这儿,他也格外没趣儿,于是起身回养心殿。想想这一天,在紫禁城里来来回回走了多少趟,吹了多少寒风,还被阿桂那身皮袍子熏了一晌。坐在舆上,他忍不住叹口气,松了腰板儿歇一歇。
&esp;&esp;天上浓厚的云,遮得密不透风,没有月亮,更看不到星。大约要下雪了罢,他幽幽想。上好的银丝炭和炭盆都送到永寿宫,下雪也冻不着她。倒是他现在又冷又饿,浑身酸疼,在舆上打了两个寒战。
&esp;&esp;想着回养心殿可以歇歇,喝口茶垫垫肚子,不料,后宫剧变,早有蠢蠢欲动的美人儿要来献殷勤。还没到宫门口,隐隐看到宫门口一豆亮,走近了,御道上跪着个锦衣华服的人。福临想,要是金花就好了。要是金花,他就不顾太后说的劳什子“圈禁”,暖暖和和留她在养心殿,两人和和美美说说话儿作伴儿。迫着她在他跟阿桂里选出个最上心着意的;再坦白下怎么想的,见着旁的男人就扑上去,若是他扑到个嫔妃怀里,她指不定要怎么吃醋撒娇,扭着身儿不理他……想起她平常对着他使小性儿、撒娇、发脾气,他忍不住笑,是跟他多亲近,敢对着他这万乘之君使作,心里油然而生一股甜蜜之情。
&esp;&esp;下了舆看,是佟妃,他拧了拧眉头。再一展眼,还带着三阿哥。天寒地冻的,她怎么把奶娃娃阿哥也带出来了,为了争宠,他这些嫔妃当真不是吃素的。想着金花往日老说:“不要三阿哥的塌鼻梁。”他越过佟妃,去奶娘手里把三阿哥接在怀里,掀开襁褓就着灯笼看他,快百天了,这孩子,仍细眉细眼的,也真是金花说的“塌鼻梁”,眉眼间像摁了一下那么平。小皮老鼠似的,他伸着修长的指在儿子的鼻梁上掐了一把。想着金花最喜欢他这些孩子们,他忍不住起了阿玛的势,掀着斗篷把他护在怀里,迈着长腿进了养心殿,对佟妃只冷冷丢了一句:“一起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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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吹了一夜北风,早上皇后饿醒了,抱着胖大橘从被窝里伸出润泽的圆脸庞,问:“姑姑,早上吃什么?”
&esp;&esp;宝音过来点点她的嘟嘟腮肉,说:“饿啦?你倒不愁不忧没心事,昨天出了那么大事儿,问都不问一句,来来回回净惦记吃什么。”
&esp;&esp;皇后手在胖大橘身上来回捋,捋了两把,绊到它颈上一个布条,顺着布条,摸到个圈。掀开被子说:“怨不得胖橘昨夜一直在我身上来回拱,原来是不舒服,姑姑快看它这是挂了个什么?”主仆二人一看,是条手绢,系着昨儿福临掷下的那枚大金刚钻戒指。金花身子不舒服太后又叫得急,搁在妆台上没戴。夜里吃好就睡了,也没留意猫儿身上还系着这么大颗宝石。怪道昨夜猫儿身上什么硌人,皇后还以为是自己“豌豆公主”,换了地儿择席。
&esp;&esp;算福临心细,发现她没戴,挂在猫儿身上给她送来。也等于是说,永寿宫是个临时局,等太后气消了就接她回去。无论是他这人还是他送的东西,都要她好好收着。金花想到他往日腆着脸往她眼下凑,长长的丹凤眼里的波还透着粉,披着皇帝的皮,又遮不住要讨她的好的那副怪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来,心里畅快说:“委屈我们大橘了,戴着这么大石头睡一晚,今儿给吃鱼。”
&esp;&esp;宝音笑着出去,说:“搞不懂,猫儿狗儿好了歹了。娘娘把被窝掖好,今早炭盆熄了,这一篓子炭还是省着点儿,眼看要下雪。“宝音怕冷起来捉襟见肘,宁可现在省着点儿用。
&esp;&esp;皇后乖乖包进被窝里:“姑姑快点预备饭,饿了。这会儿他上朝去了肯定不得闲儿,一会儿该来接我,咱们吃过饭拢拢细软,姑姑给我梳梳头。”以后怎么样不知道,现在他肯定离不开她,下朝一定来接她回去,最不济也该来瞧瞧她,她有大事体同他说,要打扮得精神些。
&esp;&esp;只是右眼皮一直跳,她拿手揉了又揉,还是跳个不住;早上饿,却吃不下,喝了两口牛乳,心口就堵着,看着一桌好吃的,眼睛馋,吃进嘴里反而不是那个味儿。刚起来就浑身累,身上一阵一阵起寒,还酸溜溜的。手腕子伸到宝音眼前,说:“姑姑,我怪不舒服,帮我号号脉。”
&esp;&esp;宝音站在炕边,捏着她的手顿了顿,说:“好着呢。”她自从有身孕就阴晴不定,一会儿高兴一会忧;又疑神疑鬼,总担心肚儿里的娃娃有恙,宝音早习惯了,回回给她诊脉都是“好着呢”。这回她不依,歪在炕上,自己抚着胸口,直勾勾的眼睛盯着顶棚,说:“姑姑,我真的难受,心里堵着,浑身不舒服。你给我好好诊诊。”
&esp;&esp;宝音在炕上歪身坐下,把她的手腕摆正了,细细号了一回,又叫她伸舌头看舌苔,虎着脸看了一回,说:“当真好着。脉相面相都极好,你放心吧,姑姑接的娃娃少说也有大几十,什么时候出过差错。”说着伸手摸摸皇后额边的小碎发,皇后睡饱了,脸色红扑扑的,只是她身子终究跟以前不一样,唇色不及以前红艳,还透着点儿黄气,看得宝音心疼,女子终究躲不过这一关,孕产的苦,贵为皇后也要乖乖吃。
&esp;&esp;“可我心里‘扑通扑通’的,不安定。右眼皮还一直跳。姑姑去扯个白绵纸给我贴上。”都是上辈子的俗语,“右眼跳灾”,眼皮跳就贴个瓜子皮儿,可是在永寿宫上哪儿找瓜子皮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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