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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见,至少这贺知县家底子厚,遇着事儿上下打点也方便,不是那么轻易会倒的‐‐还是再看看吧。彭县丞小声对教谕道:&ldo;这么说,这位大人是在府台那里扭伤了腰,不好意思说,这才伪称&lso;水土不服&rso;的?也是呆。&rdo;教谕皱眉道:&ldo;伤个腰,要养这许久?至今还一拐一拐的,像没养好的样子。有古怪!他正在壮年,有什么伤病也好得快,莫不是又出了什么事?&rdo;彭县丞有点猥琐地笑道:&ldo;壮年哦~没有不伤腰的。&rdo;教谕也一扫深思的模样,吃吃地笑了起来。两个老男人凑到一块儿笑了一阵儿,一齐抬头看那歪在主座上的上峰。‐‐‐‐‐‐‐‐‐‐‐‐‐‐‐‐‐‐‐‐‐‐‐‐‐‐‐‐‐‐‐‐贺敬文在主座坐定,舒服得几乎要呻吟起来,他扭伤的腰是早就好了,可别的伤还没好呢,又忙碌了这一上午,骨头都要散架了。直觉得能坐下来喝一口热茶,已是三十余年来最幸福的事情了。坐正之后,贺敬文理一理官袍,正一正官帽,挺一挺腰,待要说什么,忽然抽了抽嘴角。直起来的腰一塌,将手伸到桌子底下,揉了揉大腿‐‐这死婆娘下手忒狠!我当初怎么就会觉得她朴实能干,会是一贤妻呢?哪家贤妻会囚禁丈夫,不许丈夫上疏?【我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来,将角轴诰命甩她脸上!】贺敬文恶狠狠地想。他是怕了这个媳妇儿了。那个婆娘能杀人啊!不对,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贺敬文打不过她。虽则老安人也不赞成他冲动,却无法将他如何,纵然下令了,自从他中了秀才,也没有一个仆役敢于将他关到房里不放出来。韩燕娘则不同,没有仆人动手,她可以自己动手。一个是全家顶栋柱的官老爷,一个是手刃数贼的凶太太,听哪一个的是啊?更有老安人从中默许,仆人哪怕听到了呼救声,也都抱着手只当没听到。反正太太不会弄死老爷,老爷既无性命之忧,大家大可不必担心。贺敬文因此吃了许多皮肉之苦,老实说,被打得有些怕了。然而夫纲不可不振,威武亦不能屈。这个呆子浑身上下,就剩这么点子优点‐‐风骨。死扛着就是不肯答应韩燕娘&ldo;别闯祸&rdo;,反倒振振有词,说自己这是上报君王、下安黎庶,指责韩燕娘妇道人家,空有蛮力却恃勇行凶。哪里知道,韩燕娘厉害的不止是拳脚力气,还有嘴皮子。韩燕娘的一张嘴,是在无数市井厮骂里练出来的,现在沉默寡言,只因战无敌手。她不但精通市井语言,还跟着做秀才的爹读过几年书,脑子比贺敬文灵光多了。直戳了文人最脆弱的内心、最深切的渴望:&ldo;一丝实事不肯去做,只知道舞文弄墨,与讼棍有甚区别?他贪钱?你贪名!比他更坏!你要真是个好人,那就做出些实事来,叫大家看看,你是真的有本事,再参他!&rdo;贺敬文总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来,只气得全身发抖,怒道:&ldo;岂有此理!岂有此理!&rdo;韩燕娘犹不放过他:&ldo;做不到就说别人没道理,你可真行啊!我算见识到了。我说我爹怎么到死也没混上个举人呢,原来是没你这般只耍嘴皮子不做正事儿呐!&rdo;贺敬文怒道:&ldo;胡说!胡说!&rdo;韩燕娘便问他:&ldo;我哪里胡说啦?你不胡说,你讲出个道理来呀!哟,圣上叫你来做县令,叫你做御史了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妇道人家都懂的道理,你不知道呐!&rdo;贺敬文首次舌战含恨败北!此后数日,他总是被韩燕娘关在房里,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叫个以前服侍的小厮都没人答应。每日里与韩燕娘唇枪舌箭,却总是吵不过人家。磨得原本不大灵光的脑袋更钝了。可更恨是,每次吵不过老婆,他要拍桌打凳,老婆便要打他。韩燕娘咬死了贺敬文是&ldo;做事还要挑肥拣瘦,从来做实事难、求虚名易,沽名钓誉,人所不齿。&rdo;又说&ldo;若嫌他治理得不好,你倒是将宁乡做出个榜样来再说他,避实就虚,算个什么本事?你是御史?&rdo;、&ldo;也是做爹的人了,不知道给孩子做个榜样,要是俊哥自家不读书,却整日里说某秀才学问不好、某举人镇日吃酒,你乐意?自己做不好,还有脸说别人呐您?&rdo;贺敬文总是诡辩不过她,却又找不到自己的道理。某一日,终于在韩燕娘说:&ldo;你有本事,给我挣一轴诰命来,我才算服你。&rdo;他才算是找到回嘴的地方了,他至今犹觉得自己是有本事的人,做个五品官儿是不成问题的!头脑一热,答道:&ldo;做就做,我先做了五品,再参那个汪某!&rdo;此语正中韩燕娘下怀,当即便说:&ldo;你我击掌为誓!你当真能造福一方,我与你洗手做羹汤!&rdo;贺敬文道:&ldo;休说击掌,便是立字据也可!&rdo;击掌毕,立了字据,贺敬文终于得以解放。月余以来头一回出了书房的门儿,初春的阳光洒在脸上,让他感激涕零,从来没觉得阳光是如此的美好。愤愤回头瞪向韩燕娘,却悚然发现,这老婆长得还挺俊的!以前觉得她腼腆木讷,现在看来,居然是灵动鲜活!【真是见了鬼了,我一定是被关得久了脑子坏了!】贺敬文一瘸一倒,后面有鬼追着似的跑去见他娘,就怕他娘担心他。罗老安人也是确实担心他,见到他这模样,吓了一跳:&ldo;你这是怎么了?&rdo;贺敬文虽被软禁,吃喝不缺,却渐渐懒得打理自己,胡子拉茬,蓬头垢面,衣服也皱皱巴巴,活似蹲了十天八天的大牢。见母亲这样问,又羞于说被老婆打了,十分硬气地说:&ldo;儿无恙,极好!&rdo;此后儿女来问,他也是说&ldo;我很好!&rdo;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以上,便是贺敬文被老婆推到坑里的全过程。只是贺敬文并不肯承认自己是被老婆坑了的,只肯说老婆见识少,他一定要用事实来教育老婆。这么想着,贺敬文收回了手,再次挺直了腰,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的宴请下属官吏的活动。十分不幸的是,他的运气似乎并不是很好。开头的气氛是热烈的,他是上官,再不讨人喜欢,总有人奉承着。贺敬文有一样好处,只要他开心了,也就很好说话。一时宾主尽欢。酒过三巡,却是韩燕娘担心他身上有伤(她揍的),怕他饮酒太过伤身,使了果儿来说:&ldo;老爷,太太说,您病才好,毋多饮酒,恐伤身。&rdo;贺敬文酒壮怂人胆,乜眼儿道:&ldo;妇道人家,懂什么?!叫她少管……&rdo;声音越来越低,终至不可闻。满室也随着他开口而安静了下来,大家安静了,他的声音也小了,最后挤出一句:&ldo;知道了知道了,不喝不喝。&rdo;然后就命人将酒给撤了下来。彭县丞等人都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改相信上司就这样结束了酒宴!在他们的心里,以贺敬文之迂腐,怎么会妻子说什么就听什么呢?酒宴上让男人少喝酒,多扫面子的一件事?难道知县也是个悍内的人?同样的猜测在许多人心里发酵着,并且越传越离谱。已对贺敬文有些改观的谷师爷却不开心了,惧内不算是一件太坏的事情,只要男人大事不糊涂就行了。然而观贺敬文行事,其实是有些糊涂的,糊涂又惧内,这就很不好了。闷头喝了一口酒,谷师爷扯了扯张前辈的袖子。张前辈微笑道:&ldo;何如见了东翁再想其他?&rdo;&ldo;前辈到现在信前程光明?&rdo;谷师爷以为张前辈是个明白人,不至于做出这样错误的判断。张前辈索性将谷师爷扯到了自己居住的小院里,一人一盏清茶,也不须往谷师爷家去喝酒,就先将一些底牌露给他。‐‐‐‐‐‐‐‐‐‐‐‐‐‐‐‐‐‐‐‐‐‐‐‐‐‐‐‐‐‐‐‐谷师爷自进了张前辈的住处,眼睛就有些不够使。单瞧这住处,说张前辈是贺知县他爹,都有人信。贺家待张前辈委实不薄,张前辈肯出此大力,也是情理之中。可这并不是说服谷师爷的理由。张前辈也不卖关子,直言道:&ldo;东翁与京中容尚书家乃是世交,东翁祖上有恩于容氏。&rdo;谷师爷一颗心放到了肚里,一拍桌子:&ldo;干了!&rdo;拍完又讪讪地问,&ldo;怎么做?便是容尚书的亲儿子,若是冥顽不灵,仕途上恐也难有进益的。&rdo;张前辈低声道:&ldo;不就是迂腐么?迂腐也好,至少,不会做一些犯法的事儿,也不会有损私德。这两样,但凡犯了的,只要有人想整你,就没法儿剖白了。&rdo;谷师爷看着张前辈红光满面的一张脸,十分不明白,遇上这么个糟心的东家,他怎么还能保持这般圆润的状态?&ldo;可要是人太傻,没人坑他,他自己就能坑死自己。&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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