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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麻皮道:“大家都回来了吗?我不敢在你家里等,怕是又像那回一样,在童老五家里,让他们一网打尽。”跑堂送上一碗茶来,笑道:“杨老板今天来晚了!”杨大个子将碗盖扒着碗面上的茶叶,笑道:“几乎来不了呢。”那跑堂的已走开了,洪麻皮低声道:“怎么样?都回来了吗?”杨大个子道。“人家大获全胜了,还要把我们怎么样?而且我们又没有把他们人弄走,无证无据,他也不便将我们怎么样!”洪麻皮低声道:“他们把秀姐弄到什么地方去了!”杨大个子道:“就是这一点我们不放心。童老五气死了,躺在我家里睡觉。我们研究这事怎样走漏消息的,千不该万不该,你们不该去找何德厚一次,自己露了马脚。”洪麻皮手拍了桌沿道:“老五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受劝!我昨天是不要他去的。”杨大个子道:“他气得只捶胸,说是不打听出秀姐的下落来,他不好意思去见秀姐娘。我们慢慢打昕吧。”说毕,两个默然喝茶。不多一会,童老五首先来了,接着是王狗子来了,大家只互相看了一眼,并不言语,坐下喝茶。童老五一只脚架在凳上,一手按了茶碗盖,又一只手撑了架起的膝盖,夹了一支点着的纸烟。他突然惨笑一声道:“这倒好,把人救上了西天!连影子都不晓得在哪里!”杨大个子道:“这不用忙,天之内,我们总可以把消息探听出来。明天洪伙计先回去,给两位老人家带个信,你在城里等两天就是。”童老五道:“除非访不出来。有道是拼了一身剐,皇帝拉下马。”王狗子一拍桌子道:“对!姓赵的这个狗种!”杨大个子笑道:“他是你的种?这儿子我还不要呢。”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了。就在这时,李牛儿来了,他没有坐下,手扶了桌子角,低了头向大家轻轻道:“柜上我分不开身,恕不奉陪。打听消息的事,我负些责任。姓赵的手下有个听差,我认得他,慢慢探听他的口气吧。”杨大个子道:“你小心一点问他的话,不要又连累你。”李牛儿笑道:“我白陪四两酒,我会有法子引出他的话来的。这里不要围得人太多,我走了。”说毕他自去了。这里一桌人毫无精神地喝着茶,直到天黑才散。次日下午,他们在原来座位上喝茶,少了个洪麻皮。李牛儿再来桌子角边报告消息,说是秀姐到上海去了。童老五和大家各望了一眼,心上哪浇了一盆冷水。王狗子拍了桌子道:“这狗种计太毒!上海那个地方就是人海,我们弟兄根本没有法子在那里混,怎么还能去找出入来呢?”童老五道:“既然如此,我只好下乡去了。城里有了什么消息,你们赶快和我送信。青山不改,绿水常流,我们总要算清这笔帐。”杨大个子笑道:“那自然。我们那口子,为了这事,居然闹了个心口痛的病,两天没有吃饭了。不出这口气,她会气死的。”童老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我也会气死。明日一早我就滚蛋。回家睡觉去。”李牛儿道:“只要消息不断,总可以想法子。”
杨大个子道:“也只有这样想着吧。”这样说着,这一顿茶,人家喝得更是无味,扫兴而散。童老五住在杨家,次日天亮,杨大个子去作生意,他也就起来了,在外边屋子里问道:“大嫂子,少陪了,心口痛好些吗?”杨大嫂道:“好些了,我也不能早起作东西你吃。你到茶馆子里去洗脸吧。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童老五大笑了一声,提了斗笠包袱,向丹凤街四海轩来。街上两边的店户,正在下着店门,由唱经楼向南正拥挤着菜担子,鲜鱼摊子。豆腐店前,正淋着整片的水渍,油条铺的油锅,在大门口灶上放着,已开始熬出了油味。烧饼店的灶桶,有小徒弟在那里扇火。大家都在努力准备,要在早市挣一笔钱。四海轩在丹风街南头,靠近了菜市,已是店门大开,在卖早堂。七八张桌子上光坐上二三个人。童老五将斗笠包袱放在空桌上,和跑堂的要一盆水,掏出包袱里一条手巾,手卷了手巾头,当着牙刷,蘸了水,先擦过牙齿,胡乱洗把脸。移过脸盆,捧了一碗茶喝。眼望丹凤街上,挽了篮子的男女,渐渐地多了。他想人还是这样忙,丹风街还是这样挤,只有我不是从小所感到的那番滋味。正在出神,却嗅到一阵清香,回头看时,却是高丙根挽了一只花篮子在手臂上,里面放着整束的月季、绣球、芍药之类,红的白的花,在绿油油的叶子上,很好看。笑道:“卖花的生意还早,喝碗茶吧。”丙根笑道:“我听到王狗子说,你今天要回去。我特意来和你送个信。我们现在搬家了,住在何德厚原来的那个屋子里,我们利用他们门口院子作花厂子。”老五道:“哦!你就在本街上。你告诉我这话,什么意思?”丙根道:“我想你总挂念这些事吧?”老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呵呵一笑。因道:“请我吃几个上海阿毛家里的蟹壳黄吧?我离开了丹风街,不知哪天来了。”丙根没想到报告这个消息,却不大受欢迎,果然去买了一纸袋蟹壳黄烧饼来放在桌上,说声再见,扭身走了。童老五喝茶吃着烧饼,心想无老无少,丹凤街的朋友待我都好,我哪里丢得开丹凤街?他存在着这个念头,吃喝完了以后,懒洋洋地离开了丹凤街。他走过了唱经楼,回头看到赶早市的人,拥满了一条街,哄哄的人语声音,和那喳喳的脚步声音,这是有生以来,所习惯听到的,觉得很有味。心里想着,我实在也舍不得这里,十天半月后再见吧。但是没过了半个月,他却改了一个念头了,杨大个子王狗子李牛儿联名给他去了一封信,说是:秀姐在上海医院病死。赵冠吾另外又给了何德厚一笔钱,算是总结了这笔帐,以后断绝来往。这件事暂时不必告诉秀姐娘。这个老人家的下半辈子,大家兄弟们来维持吧。童老五为了此事,心里难过了半个月,就从此再不进城,更不要说丹凤街了,足过了一年,是个清明节。他忽然想着,不晓得秀姐的坟墓在哪里,那丙根说过,何德厚住的屋子,是他接住了,那到旧房子里看看,也就是算清明吊祭了。这样想了,起了一个早就跑进城来,到了丹风街时,已是正午一点钟。早市老早的过去了,除了唱经楼大巷口上,还有几个固定的菜摊子,沿街已不见了菜担零货担。
因为人稀少了,显得街道宽了许多。粗糙的路皮,新近又铺理一回,那些由地面上拱起来的大小石子,已被抹平了,鞋底在上踏着,没有了坚硬东西顶硌的感觉。首先是觉得这里有些异样了。两旁那矮屋檐的旧式店里,又少去了几家,换着两层的立体式白粉房屋,其中有两家是糖果店,也有两家小百货店,玻璃窗台里面,放着红绿色纸盆,或者一些化妆品的料器瓶罐,把南城马路上的现代景色,带进了这半老街市。再向南大巷口上,两棵老柳树,依然存在,树下俩旁旧式店铺不见了,东面换了一排平房,蓝漆木格子门壁,一律嵌上了玻璃,门上挂了一块牌子,是丹凤街民众图书馆。西边换了三幢小洋楼,一家是汽车行,一家是拍卖行,一家是某银行丹凤街办事处。柳树在办事处的大门外,合围的树干,好像两支大柱。原来两树中间,卖饭给穷人的小摊子,现在是银行门口的小花圃。隔了一堵花墙,是一幢七八尺高的小矮屋,屋里一个水灶。这一点,还引起了旧日的回忆,这不是田佗子的老虎灶吗?但灶里所站的已不是田佗子了,换了个有胡子的老板。隔壁是何德厚家故址了。矮墙的一字门拆了,换了麂眼竹篱。院子更显得宽敞了,堆了满地的盆景。里面三间矮屋,也粉上了白粉。倒是靠墙的一棵小柳树,于今高过了屋,正拖着半黄半绿一大丛柳条,在风中飘荡。童老五站在门口,正在这里出神,一个小伙子迎了出来,笑道:“五哥来了!”在他一句话说了,才晓得是高丙根。不由啊哟了一声道:“一年不见,你成了大人了。怪不得丹凤街也变了样子。”丙根笑道:“我们今天上午,还念着你呢。”说着,握了他的手。老五笑道:“你见了我就念着我吧?”丙根道:“你以为我撒谎?你来看!”说着,拉了老五的手,走到柳树下。见那里摆了一张茶几,茶几上两个玻璃瓶子,插入两丛鲜花,中间夹个香炉,里面还有一点清烟。另有三碟糖果,一盖碗茶。这些东西,都向东摆着。茶几前面,有一摊纸灰,老五道:“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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