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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老太爷还是坐在书屋椅子上,扶着旱烟袋吸烟,望了亚杰低声微笑道:“楼上一幕武戏,似乎已经唱完了。据他们家刘嫂下来说,先生把一百元一张的钞票带了一大叠回来。有了这东西,夫妻还吵什么架?这话又说回来了,吃书本子饭,也未尝没有办法,博士头衔,还是可以拿整叠的百元钞票回家。”亚杰道:博士也说过了要改行的,他之带钱回家,焉知不是改行所得来的呢?区老太爷道:“我们别尽谈人家的事,亚英和亚男先后出门去了,到这时候还没回来。没有米吃,没有衣服穿,应当慢慢想法,也不是一天能解决的事。”亚杰道:“其实,他们不应该急,米我已弄一大斗回来了,钱……”说着,在工人裤袋里一掏,掏出一卷钞票来,因道:“我向东家借了三百元路费,可以留下二百元来。”区老太爷道:“这里到云南也有整个星期的路程,路上哪里就不用几个钱?”亚杰笑道:“你老人家隔行如隔山。这条路上的同行,虽不见得个个都阔,可是一掏千百块钱,拿出来帮朋友的,真不算一回希奇。我用中学教员的资格加入这个行当,倒还很得人家的同情。路上没有盘缠,和同行朋友借个一二百元,那还有什么问题?”区老太爷道:“这话如真,就悔不当初了。当你教书的时候,向同事借一二十块钱,都不可能,你记得吗?”亚杰道:“怎么不记得?可是那个环境里,一二十块钱,真比我现在这个环境里一二千块钱还要难些。”
这时亚英由大门口走下来,一路摇着头,走到堂屋中心,叹口气道:“真是那话,一二十块钱比一二千块钱还要难找。”区老太爷皱了眉道:“你不要整天在外面瞎撞了。亚杰现在又可放二百元家里零用,眼前个把星期,家中生活没问题,你还是干你的去。”亚英本是两手插在裤子袋里,两脚好像有千斤重,缓缓走了来。这时,却站定了脚,拍着两手道:“我还干什么?我们那位主任先生,见我又去晚了,作事也没有精神,把我免职了。我还有半个月的工资,兼管会计的事务员不在家,也没给我。”说着一歪身坐在旁边椅子上,抬起一只手来撑着茶几,托了自己的头。亚杰道:“这是好消息呀!懊丧些什么?一点顾虑没有,你才好改行!”亚英道:“我改什么行?拉人力车,我没有力气,摆香烟摊子,我没有本钱。”
西门德在楼上听了他这话,倒与他表示很大的同情,便口衔了雪茄,缓缓走下楼,笑道:昨日为了我们家的事,连累你府上失窃,我实在抱歉得很。这个问题,拖到现在,似乎还没有了结。贤昆仲所谈的,不就是这件事吗?“亚英道:“我们谈的是改行问题,至于何以要改行,倒不是为了昨晚失窃,由于我们的衣食,根本发生了问题。”西门德将口里雪茄拿出来,两个指头夹着,另将三个指头敲了亚英的肩膀,笑道:“老弟台,你若是要改行,我可以介绍你一条路,而且还相当的合适,不知道你肯不肯接受?”亚英道:“我现在已失了业,无论什么糊口的工作,我都可以担任。就是一层,不能受人家的侮辱。”西门德笑道:“受侮辱这句话,根本谈不上。我介绍你去的就是位商人的组织里面,他虽没有和我谈起,我知道他差着一位懂西药的帮手。因为我去找他的时候,他茶几上公开的放着一封信,要托朋友和他寻觅一位懂西医,而又不在行医的人和他合作。看他那意思,是要和这人一路到海口上去买药品,并借这人的力量,和医界取得联络。我当时就想到老弟台很有这份资格,只是我究属于私看人家的信,未便开口。若你真有意思肯就,我不妨探问探问他。”亚英道:“果然有这么一个位置,我倒极愿相就。若能跑出海口去,无论弄点什么货物回来,就可以解决一下生活问题。但是一向不曾听到博士与商家有来往。”西门德笑道:“我们还不是一样?我也是感到生活压迫,找不出个生财之道,也要走上作买卖的一条路。好在我不用掏资本,失败也就无所谓。”亚杰见西门德满脸是笑容,所吸的这支雪茄,香气很醇,决不是土制,父亲说他带了整卷钞票回来的话,当非虚语。因道:“我倒不相信博士会去作‘康密兴爱金第’。1”他觉得直说“掮客”,似乎不大雅听,所以改说了一句英语。1康密兴爱金第:系英文issionant的译音,意思是掮客。
西门德道:“我所办的,居于委托公司与报关行两者之间。孔夫子说过,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于今是个致富的社会,我只图找得着钱,就不问所干的是什么事了。”说着打了个哈哈笑起来。亚英拍手道:“好,好!就是这样说。我就跟着心理学……”西门德摇摇手道:“不要又谈什么博士硕士,博士硕士并不值半文钱!于今要谈什么老板,什么经理,才让人心里受用!”
区老太爷衔着旱烟袋,坐在旁边,沉默了许久,把他们讨论的事听了下去。这时便插嘴笑道:“西门先生抬出孔夫子的话来作论证一节,我不反对。孔夫子也曾说:‘穷则变,变则通。’他老人家并不是‘刻舟求剑’的人。自然,他老人家‘愿为执鞭之士’的话,有点儿牢骚,也许就是在陈绝粮以后说的。”西门德吸了一口烟道:“《论语》上的这句话,前后文并没有提到孔夫子受了刺激,我们怎能一定断言他是发牢骚?就如《论语》所载,他老人家打算出洋,在‘乘桴浮于海’上面,还声明了‘道不行’三个字。然而这‘富而可求’上面,并没有如此交代一句,安贫无益,可见那是正言以出之了。干脆说,就是孔子既不愿作公务员,也不愿教书,要改行去发财。”亚杰笑道:“这样说我,倒是对了。但不知执鞭之士,是哪一类人?”西门德两指夹了雪茄,另以三指搔着头皮,笑道:“这倒是朱夫子注《四书》未能遥为证明。鞭子总是打马用的,孔夫子斯文人,跑不动路,不会去羡慕赶脚的,这必是指的马车夫而言。”而这亚杰听说,不由得笑着跳了起来,因道:“博士究是博士,让我顿开茅塞。孔夫子想发财,不辞当马车夫,区区一个中学教员,为求财而开汽车,有何不可?爸爸,说儿子跟孔夫子学,决不辱没你老人家那一肚子诗书吧?”说着望了区老太爷。他有何话说,也只好哈哈地笑起来了。
无力出力无钱出钱
在他们商量着改行有办法之下,区亚雄胁下夹着一个报纸包,有气无力的走进堂屋来了。区老太爷对于这样大年纪的儿子,依然还是舐犊情深,迎上前去问道:“今天又是字写多了吧?”亚雄将那报纸卷儿放在桌上,深深的舒了一口气道:“谁说不是?”说着在怀里一阵摸索,摸出来一小包皮丝烟。区家兄弟三人只有他有太太,虽然为此增加不少负担,却也换得了一些安慰。这时区大奶奶看到丈夫这样受累回来,便左手抱着一个孩子,右手提了一只水烟袋,放在桌上,并且已经燃好了一支纸煤夹在烟袋头子缝里。亚雄接过水烟袋,将皮丝烟按上,就坐着接连吸了三四袋烟。西门德笑道:“我看大先生这番情形,却被烟瘾得可以。”亚雄道:可不是吗?你看从上午八点钟办公事起,一直办到这个时候为止,虽说是‘等因奉此’的玩意儿,但一封公事,有一封公事的理由,这理由不能说得圆转了,就不能交卷,颇也费点脑力。”西门德道:“我是个外行,我就要发生疑问了。这公事稿子送到科长那里去,少不得要删改一番的,你又何必作得那样好?”亚雄笑道:“博士,你以为那是教授先生改学生的卷子吗?科长看到你起草的公事,太不合口胃,他可以把你叫去申斥一顿之外,再罚你重写。科员偷懒,是科员自找麻烦。”西门德道:“原来如此,我们总听到公务员在公事房里不过是喝茶、抽烟、看报、摆龙门阵,照大先生如此说来,也不尽然了。”亚雄道:“你说的那种人,不过是极少数,是战前的事。于今是喝白开水,抽烟没那回事,谁买得起纸烟?看报也不是人人可以到手的。谈话呢,尽是诉苦,办公室里简直是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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