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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第2页)

&esp;&esp;程凤台正歪着头与商细蕊说话,忽然被点名,装傻道:“问我呐?问我什么来着?”大家眼睛一齐盯住他,他做的军械买卖,众人是心知肚明,就要看他发表什么高见。以程凤台的城府,当然不会在公开场合发表这种断头要命的言论,拍拍大腿,笑道:“我就说一句话,再过半个钟头街上该宵禁了,咱们都得挤洞房里过一宿了!我是不在意啊!就怕薛二爷不答应!”大家知道他不愿意谈这些,也不追问,说笑一回就散场了。程凤台走在后面猛然勒住范涟的脖子,恶狠狠问他:“你告诉我,为什么越打仗我越高兴?恩?我贱骨头是吧?”范涟被勒得直翻白眼:“我贱骨头!是我贱骨头!哎呦姐夫!”

&esp;&esp;商细蕊看着他俩打架觉得好玩儿,笑呵呵的,三人穿过花园假山,有一个纤弱的声音压低了喊:“班主,班主……商老板!”商细蕊平时,并不算个耳聪目明的机灵人,这时也大咧咧地走过了。倒是程凤台听见了,松开范涟一扭头,一个娇小的人影站在假山底下,是二月红。二月红满身绫罗,遍戴金银,比在水云楼的时候白胖了许多,是个大姑娘了。商细蕊一看见她,就掉下脸子,皱起眉头,站那一动不动。程凤台看这情形,二月红是有话要单独说,便向商细蕊低语一声,与范涟先去取车了。商细蕊仍然不动。二月红见到他,想到他打人的狠劲,心里怕得很,咬住下嘴唇鼓足了勇气上前来说:“班主,您一向可好?”商细蕊轻飘飘说:“还行吧。姨奶奶有何贵干?”二月红低着头默默不过几秒钟,商细蕊马上就不耐烦地脚步一动,二月红慌里慌张把手里一只手绢包递给商细蕊:“这里是我攒的一些体己,求班主替我带给腊月红,求班主……多多照顾他。”后面有老妈子在那喊她了,她不顾所以,把手绢包往商细蕊怀里一塞,扭头就走。商细蕊这个时候为了避人耳目,也只有飞快地把手绢包捏在手里,施施然往前走了。坐到程凤台车子上,他是不用管手下人的隐私,直接打开手绢包,里面一卷钞票,一只男式手表,一双皮手套。程凤台眼睛斜过来一眼,哟一声:“二月红孝敬你的?还挺有良心!”商细蕊把手绢包一裹:“不是给我的。”薛千山新娶姨太太,二月红却在这惦记着小师弟。薛千山这种没有根基的暴发户,家里是什么式样,商细蕊也是知道。薛千山虽不会苛待二月红,可是从婆婆到老妈子,上下几双眼睛盯住人,首饰有丫头每天清点,月例也有专人收纳支配,无异于坐监牢。二月红两年里攒下这点钱是很不容易的,要传递出来,更是冒着受训斥、传谣言的风险。商细蕊有点低落,有点委屈。为什么别人家的师姐能够对师弟这样在意,如果老天爷不是补给他一个同样好的程凤台,他可就要嫉妒死了!

&esp;&esp;程凤台开着车,猛然一个急刹,前方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捶着引擎盖叽里咕噜骂街,喊八嘎,显然是喝大了。日占之后,北平城里这样的日本侨民忽然就多起来,也或许不是数量变多,只是气焰高涨,显得瞩目。常常有日本男人喝醉了酒在街上无端滋事,受欺负的中国人唯有含冤忍辱,这就是当亡国奴的滋味。程凤台骂了一句脏话,把手刹一退,说:“商老板坐好了!”然后狠踩了一脚油门,朝着日本人就要撞过去!那日本人只是借酒撒疯,没有醉到怎样,身子一偏,被汽车带得在地上打了两个滚,酒瓶子碎了一地。

&esp;&esp;等人影甩不见了,商细蕊道:“刚才那一下撞着了吗?”

&esp;&esp;程凤台拿出那种流氓调子:“撞死活该!谁见着是我撞的了?”

&esp;&esp;他们也不知道是否算是替北平城出了一口气,但是心里一点快意都没有。

&esp;&esp;

&esp;&esp;这年夏天开始,全北平都过着提心吊胆的艰难日子。短短一个多月里,城中的大小店铺,十成之中竟已关张两成。路上行人神色紧张,沿街百业荒芜,三伏天里居然生出寒冬才有的瑟缩气象。戏园子里也有日本人作乱的,戏到一半,士兵冲进来声称抓捕抗日分子,吆五喝六推推搡搡,把座儿挨个搜查过来,好好一场戏搅得稀烂。他们闹完一走了之,戏园子可有好几天缓不过劲来,各行各业被揉搓得说不出的苦。

&esp;&esp;这时候梨园界有一种声音,最先是由在上海的俞青发出的。就在北平沦陷后不久,上海抵抗失败,全面落入日本人统治之中。俞青是个真正的读书人脾气,对唱戏全然出于情怀,不是谋生吃饭的态度,眼下国家告急,同胞危矣,还要她每天涂脂抹粉,仍旧欢欢喜喜地上台去做戏,给大家看个高兴,那是万万不能够。她的浪漫情怀一下就收起了,很快变卖头面和珠宝,只身跑到香港去。唱戏的身份,到了香港,一文不值,俞青一边还慷慨资助着一个左派报社,日子逐渐过得很清寒了。她的品格和骨气,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开始只有少数几个好朋友知道她的下落。她的经理人风尘仆仆熟门熟路直奔水云楼,对商细蕊痛心地说:“俞老板糊涂啊,那么好品相的点翠头面,还有这猫眼石的,急着三钿不值两钿就要卖,我说这事哪能着急呢?一着急,价钱辣辣往下压!就想带来给您商老板看一看,您是识货的行家,何况还有一份交情在里面,绝不能亏了俞老板!”接着便把俞青往下的打算说了,听得商细蕊暗自咂舌不已,心说俞青不愧是给将军耳刮子的女人,好大的气性,不免也有些敬佩她,当场就要钱货两讫,全部买下。还是程凤台比较有社会经验,越是手忙脚乱,越是要留心防备,怕这经理人靠不住,让商细蕊打个电话与俞青交接。电话一通,商细蕊先喊:“哇!俞青啊!你不唱戏了,以后要做什么呀!”俞青没想到经理人会替她求到商细蕊面前去,好像她是仗着交情杀熟来的,非常尴尬,不想多说,有意的岔开话题。商细蕊是个傻的,一岔也就被岔开了,两人东拉西扯好多话,互相说着战时的遭遇,句句说不到正点子上。最后是程凤台忍不住了,勾勾手指,商细蕊意犹未尽地把话筒交给他,程凤台笑道:“俞老板,好久不见,我是程凤台。您那些头面商老板看见了,爱得什么似的,还不好意思跟你开口要!我替他说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您就舍了他吧!”一边约定了日子将款子汇入俞青原来的花旗账户。俞青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程凤台不待她想出反悔的说辞,就把电话挂了。

&esp;&esp;商细蕊说:“你前几天还说现在只有黄金可靠,我们为什么不给俞青金条?”

&esp;&esp;程凤台吃惊地看着他:“这个时世,你要俞青一个单身女子带着金条去香港?这路上不是要她的小命吗?”

&esp;&esp;商细蕊一想,才察觉自己的不周到。难怪俞青过去收包银也全是走银行的,他过去还嫌女人家麻烦,现在回想,俞青大概也是这样一层出于安全的考虑。当下很是赞赏地摸了一把程凤台的下巴,没有程凤台,他对生活的琐碎可就找不着北了。

&esp;&esp;转过天与杜七碰面,商细蕊把俞青的事情和杜七说了。杜七一向就很看得起俞青,此时更加肃然起敬,让商细蕊研墨,用他一笔好字给俞青写了一封信,大致是鼓励她的志气,赞许她的作为,要她有困难就开口,杜七绝不推辞,附信一张支票,一首即兴的五言诗,把俞青夸得英烈一般,郑重地盖了杜七的私章。商细蕊这时候插嘴说:“嗬!你要俞青一个单身女子带着支票去香港!你这是要她的小命啊!”

&esp;&esp;杜七怀疑商细蕊根本没闹明白兑支票是怎么一回事,横他一眼并不搭理,只说:“俞青这一封箱,要愧死梨园行中多少须眉!”他号称是戏奴,拜唐明皇做祖师爷的,面对家国大事,这时候也暴露出读书人的芯子。商细蕊无动于衷。杜七打趣似的说:“你这些年攒了不少钱,要不也学学俞青的榜样?”商细蕊使了个大表情,眉毛都飞起来了,没有想到杜七会有这种荒谬提议:“我唱不唱戏,和国家打不打仗有关系?要有关系,不唱倒也值了!”杜七手指点着商细蕊:“都要亡国了!你在那唱戏高乐,欢声笑语……”商细蕊截住他的话:“我那是乐吗?我那是黄连树下弹琵琶!赶明儿就只唱《荒山泪》、《二堂舍子》,看你还有什么话说!”杜七笑道:“我是无话可说。你这么平白无事还招骂的人,如今有俞青在那比着,好自为之吧!”

&esp;&esp;杜七也是一张乌鸦嘴,说完这话到了初秋,商细蕊立刻有祸事临头。一名少女看了夜戏散场,回家路上被两个日本兵拖到死胡同里侮辱了,姑娘过不去这坎,扭头就上了吊,活活把她娘心疼疯了。这件事情归根究底是日本人造的孽,旁人空余悲愤,无可奈何。坏就坏在姑娘临死时,绾了头发换整齐衣裳,把商细蕊的一张票根一张相片好好地压在心口上,是个芳魂牵念的意思。舆论风向这样东西,也是欺软怕硬,这桩案件他们没法把日本人怎样处罚,居然转而责骂商细蕊乃至梨园界——刀口上度日了这群戏子还在唱大戏,寻开心!这下好!寻出人命来了!

&esp;&esp;有那么一回,疯老太太在记者们的簇拥下直闯水云楼后台。老太太神志不清,看见年轻男人就扑上去声泪俱下讨说法,控诉她闺女是因为迷恋商细蕊才糟了难的,问商细蕊知道不知道她闺女爱了他许多年。商细蕊怎么会知道,商细蕊连那姑娘都不曾谋面过。但是记者们就爱捕捉这样的镜头,有意把老太太推到商细蕊面前,由着老太太捶打商细蕊,想看商细蕊将对此发表点什么感想。商细蕊还有什么可说的,他早给吓懵了,目瞪口呆的,脊梁骨针扎一样冒着冷汗,心在腔子里狂跳不止,手指尖都凉了,活像这人是自己杀的!

&esp;&esp;那天程凤台回到家里,就见冷灶幽灯,一片寂静。小来坐在餐台边与赵妈缝戏服上的珠子,奶娘抱着凤乙来回踱步哄着。程凤台站在灶边吃了口宵夜,问商细蕊在哪儿,小来不响,赵妈指指楼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商老板今天脸色不好,早早的回来了,晚饭也没有吃!”

&esp;&esp;自从日本轰炸上海,程凤台的纱厂被炸掉半间,程凤台也开始忙碌起来。他早就知道,说起来是一起做事,只要他投钱,等到真的出了岔子,范涟这个不中用的东西两手一摊两眼一翻,万事都推给他的。另外战时交通不便,程凤台还有许多自己的货物来往要忙,几天不回家是常有的,回来了和商细蕊也是朝夕不相见。他听说过这回的事情,忧心地轻手轻脚上楼去,脱衣服上床,从后面搂着商细蕊。商细蕊一点儿也没睡着过,此时一骨碌翻身,和程凤台搂了个面对面,额头撞得程凤台鼻子生疼。商细蕊眼泪汪汪的叹口气出来,人小心大的可怜劲。他这回又挨了许多辱骂,这倒不算个事,他挨过的骂就多了!可是这一条人命压得他心虚气短,坐立不安。程凤台摸着他汗湿的头发说:“覆巢之下无完卵啊商老板,都怪世道不好,你可别把这事往自己身上揽!”

&esp;&esp;商细蕊说:“那姑娘怎么就寻死了呢!”

&esp;&esp;这话一连问了几遍,程凤台也是无语问苍天:“你们唱的戏里不都讲究个节义?就当这姑娘是自个儿成全了节义吧,不跟这邋遢世界里耗着了。”

&esp;&esp;商细蕊想了想,摇摇头:“我现在一闭眼就看到她来找我,阴魂不散啊!就是冤的!她不是不能有个好结果。”

&esp;&esp;程凤台问:“怎么样算是她的好结果呢?”

&esp;&esp;商细蕊沉默一会儿,忽然扬嗓音,说:“我可以娶了她啊!我要早知道这件惨事,把她给娶了,她还忍心寻死吗?”

&esp;&esp;程凤台佩服极了商细蕊的脑筋,愣了愣说:“那该换我寻死了,你也救救我吧,商老板!”说着直去啃商细蕊的脖子窝,商细蕊露出点笑模样:“谁还管你死活!顾不上!”程凤台就要解了商细蕊的裤腰带当场上吊给他看,商细蕊主动要求勒死他,两人苦中作乐似的打闹了半天,累得很快睡着了。

&esp;&esp;这晚对程凤台说的话,商细蕊一点也不是开玩笑的,这个戏痴子,常常一不小心,就活到戏里面去了。他当真要去找姑娘的父母表达心意,要娶他们闺女的牌位做老婆。幸好事先被沅兰知道了,立刻通知了杜七和钮白文,说“班主要发疯了,要娶聂小倩”。这二位赶到,哭笑不得,摁着商细蕊指着鼻子训斥了一顿,给他讲道理听。这个事情不管商细蕊是不是真心实意的,外人只会认为他在惺惺作态,利用死人给自己添故事。商细蕊被骂得垂着头,大气儿也没有一声。但是经过这件悲剧,梨园行开始认真考虑罢戏的提议了,最先响应的就是姜家的荣春班,不但身先士卒,还召开了一个类似发布会的玩意儿,把同行和记者招来吃喝一顿,顺便指桑骂槐把商细蕊讥讽一遍,说某些人是小人重利,掉钱眼子里了,舍不得这如日中天的名气,而姜家知大义,晓气节,共赴国难,绝不苟且。底下人纷纷给叫好拍巴掌,像听了一场好戏一样。这好戏却没能够传进商细蕊的耳朵里,商细蕊被一条人命压着,别说没心思唱戏,他连听戏也没心思。有一个深夜,程凤台回家来,路口蹲着两个人,烧着一盆火。老葛惊讶地说:“二爷您看,这不是商老板吗!”

&esp;&esp;程凤台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眯缝出一条线,一看还真是的!这时候北平的秋夜又凉又静,商细蕊和小来主仆两个在那烧纸钱呢!这也不是清明,也不是冬至的,阴风吹起纸灰扬得老高。程凤台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上前压低声音,见神见鬼地说:“商老板,这是在做什么呢?”

&esp;&esp;商细蕊不回答,眼睛盯着火堆,朝他一撇下巴:“你回家去,待这碍手碍脚的!”

&esp;&esp;程凤台不作声,看他们化了一会儿纸,其中有一包红纸包,描金画银的,外封上面大字写着:“商门董氏,魂下受用。夫商细蕊敬奉。”这位董氏,分明就是前阵子憾死的姑娘名讳,然而竟冠了姓。商细蕊一意孤行,自说自话,还是给死人做了丈夫了!程凤台看到这些,心里一阵恶寒,说不出来的悚然之感,捉住商细蕊的胳膊就往家里拖,嘴里咬牙切齿地说:“商细蕊啊商细蕊!你可真是个神经病啊!”

&esp;&esp;商细蕊每逢受到刺激或者感到压力,人就变得有点呆。这几天也是垂头丧气的样子,任由程凤台把他拖到家里,洗漱上床,整个过程不发一语。等到躺在床上了,程凤台还是骂骂咧咧,说要喊医生来给他吃点治神经病的药,骂了一阵,没有反响,转头看见商细蕊肩膀一抽一抽,凑过去一看,商细蕊竟然哭了,商细蕊是很少哭的,因为犟,受多大委屈也不哭,哭了就等于认输了。此刻他红眼睛红鼻子,眼泪不停地流,压抑着哭声喊了一句二爷。程凤台的心都被他喊碎了,随着他的哭腔,也是一抽一抽地疼,眼眶止不住地发酸。

&esp;&esp;商细蕊说:“二爷,你说是不是我害死她的啊?那天她要不来听戏就好了!”

&esp;&esp;这可要了程凤台的命了!

&esp;&esp;商细蕊枕着程凤台的胳膊模模糊糊睡了一宿,早上睁眼一看,程凤台居然醒的比他早,在那里支着头望着他,居然没有出门。商细蕊顿时就感到点安慰,说:“你今天不忙啊?”程凤台说:“你这个样子,我再忙也不忙了。”言下之意,是要为商细蕊耽搁几天事业了。商细蕊对程凤台最没有良心了,他才不管程凤台挣钱也好,亏本也好,脸蹭着程凤台的脖子说:“早该别忙了!又不是钱不够花!今天你就陪我好好逛逛!”他几天没刮胡茬,太刺应人了!扎得程凤台直缩脖子,吃过早点绞一把热毛巾,对商细蕊一点头,笑道:“商老板,我伺候伺候你?”商细蕊摸一把下巴,挺不愿意的躺沙发上:“又不上台,还剃胡子,你要刮破我的脸,一顿臭揍……”程凤台一巴掌把毛巾拍他脸上:“都成了毛桃了,邋邋遢遢的!”程凤台剃胡子的手艺,也是不怎么样,东一道西一道的,像给桃子搓毛。杨宝梨和周香芸到来的时候,商细蕊花着脸哼哼一声。二人手里提着两盒花色糕点,说是雷双和昨天送来的御厨之作,他们不敢吃,又怕搁坏了。杨宝梨看着商细蕊,捂着嘴在那乐,商细蕊的目光扫过去,杨宝梨只好说:“班主这一嘴的白沫子,活像偷吃了奶油蛋糕!”周香芸给他一肘子,怪他不懂规矩了。程凤台笑了:“恩,像他。”商细蕊擦干净嘴,来不及要吃甜糕:“你们呐,嘴上没毛的兔崽子!”杨宝梨馋极了,眼睁睁看着商细蕊大嚼大吃。程凤台两手湿的,弯下腰来张开嘴,商细蕊便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杨宝梨也不自觉地张了张嘴,周香芸又给了他一肘子。

&esp;&esp;商细蕊尝了尝吃的,拍拍手起来要出门了。杨宝梨抢先一步,蹲在地上伺候他穿袜穿鞋,完了抱住他的腿哀求道:“班主这是上哪儿逛去?也带我们两个见见世面吧!歇了这几天的戏,我们可闷坏了!”

&esp;&esp;商细蕊按住他的脑袋推开他,自顾往前走去,两个孩子得了默认,兴奋得什么似的跟在屁股后面,帮着拿衣裳,提皮箱。商细蕊除了下馆子打牌,也没有什么可逛的地方,今天是去廊房看看头面。程凤台开的车,商细蕊像个大爷一样坐在后座由他拉着,谈到歇戏,他叹息道:“成天唱唱唱,我都快累死了!哪个角儿像我似的场子排满,当我是推磨的驴那么使唤!歇了正好,我也烦了,好好歇歇!我现在是一点儿也不想唱了!天天唱,没啥意思!”程凤台把他的这些话当放屁听。商细蕊说着踢一脚杨宝梨:“你们两个兔崽子,几时出师,我就轻省了,成天瞎逛瞎玩,不用心,还得我顶着!”其实周杨二戏子已经算是少年英才了,只不过和商细蕊当年是不能比。商细蕊越说越气,后悔带他俩出来玩,要把他俩赶回去练功,程凤台劝了几句不奏效,杨宝梨有急智,马上拿出八卦来引商细蕊:“我们还有另一件事要告诉班主听!这阵子歇戏,任五任六和黎巧松哥仨不学好,合伙逛窑子!”这种下流隐私,商细蕊爱听:“难怪任六这小子一肚子腥活儿,张嘴就来!”杨宝梨说:“结果到了窑子里,任六在屋里头办事,任五就在门外头搬把小椅子,吃吃花生米,喝喝小酒,干等着他兄弟完事儿。”商细蕊道:“兴许是钱不够使。”杨宝梨摇摇头说:“钱不够,也没有等门的!黎巧松说要请客,任五也没答应。后来您猜怎么着,任五长得白白净净一副皮相,去的次数多了,被头牌姑娘看眼里了,想要白招待他一回!”商细蕊露出点笑:“招待成功了吗?”杨宝梨吃吃笑道:“这还能有不成功的?怪就怪在任六知道他哥哥被姑娘招待了,急红了眼,一会儿捉着他哥哥理论,一会儿要放火烧窑子!要不是黎巧松拦着,任六就被当闹事的打死了!”商细蕊想了想:“我知道了,任六喜欢他哥哥,所以吃醋了。”他的想法比聊斋还奇,杨宝梨和周香芸都惊呆了,接不上茬。程凤台笑两声:“看出来了吧,你们水云楼上上下下,心最脏的那个,就是你们班主!”商细蕊不服气。杨宝梨岔开话头,道:“还有个事呢班主,四喜儿不知道是抽大了鸦片还是欠了高利贷,这阵子穷得没辙没辙的。听说您高价收了俞老板的头面,心里活动了,到处托人找路子把头面往您眼前送呢!”提到四喜儿,周香芸就皮肉疼,很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商细蕊冷笑两声:“他戴过的东西,白送我都不要!他想从我这弄钱?做什么梦呢!赶明儿咽气了,奠仪我都不给!”杨宝梨连声附和说:“该!这才叫恶人有恶报呢!”

&esp;&esp;廊房原来有好多家制作点翠的作坊,进贡的,私用的,专门做头面的。从清朝倒台以后,女性装饰发生很大的改革,这些作坊也渐渐维持不下去了,至今只有一家“独眼谢”硕果仅存。这位谢师傅因为早年用眼不得法,总是眯起一只眼睛来贴羽毛,久而久之这只眼睛就坏掉了,眼皮耷拉着,脸颊抽搐着。看见商细蕊来了,独眼谢夹起眼皮起身相迎:“哟呵!商老板!我没有看错吧?有日子没见您商老板的大驾了!怪惦记的!刚还念叨您呐!”商细蕊出手阔绰,人见了他,都跟见了财神爷一样欢天喜地。商细蕊把披风一脱,低头去看独眼谢的新作,笑道:“您老好!生意还好吧?”独眼谢口称托福,指挥伙计奉茶给各位。程凤台不爱这些,翘着二郎腿喝茶。周香芸两个看见满眼的金银珠贝,鸟羽兽甲,样样都新鲜,样样都惊奇,穿梭其中,琳琅满目。他们单知道成品戴在头上是什么样子,

&esp;&esp;周香芸和杨宝梨两个,今天跟着班主算是享了大福。逛了一天不算,晚上在六国饭店吃的晚饭,照样的牛排洋葱汤给他们俩点上,引得他们直抻脖子。程凤台不急着吃饭,慢慢抽着一支香烟,瞧他们师徒三人馋肉的模样,非常好笑。两个孩子就不用说了,商细蕊成名之后吃过的高级筵席数不胜数,但是餐桌摆的稍微丰盛一点,他还是一样眼巴巴的贪吃。一时主菜上齐,商细蕊砸吧嘴,吃得有样有款,有滋有味。孩子们学着他使用刀叉,你看我,我看你,互相取笑,那刀柄握在手里直打滑,切狠了锯在瓷盘上,吱溜一声,让人牙根发酸。周香芸像是联想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望着杨宝梨低头笑了;杨宝梨也想到了,朝他挤眉毛眨眼睛的笑。

&esp;&esp;商细蕊说:“疯疯癫癫的,笑啥?”

&esp;&esp;杨宝梨答道:“想到前一回小玉林的《挑滑车》,您是没在,没瞧见!好家伙!高宠连挑二车,到了第三轮,枪从手里笔直一出溜,改了飞镖了,吓得台上的人全蹲下了!”杨宝梨提到别人出丑,总是得意忘形,根本忘记了商细蕊是怎样一个面冷心硬的主儿,众人便是没有毛病的时候,他还要挑三拣四,说出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一旦有切实的失误落在他手里,那就正中下怀,了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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