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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这一下,小坐成了长坐,两人在书寓里直待到深夜,商细蕊本来和李天瑶说好的,来了上海一句都不唱了,谁再撺掇他开嗓子,他就和谁翻脸。这会儿和月来师姐一搭一档,对唱了好几句当年姚师父的名段,说到过去学戏的情形,又是相互大笑。吴月来是交际场中的绝顶高手,便是商细蕊这样嫩脸皮的小伙子,到了她这里也要一见如故,给她在工尺谱上签了名,答应送给她唱片。假如不是李天瑶打岔告辞,两人简直要长长久久地畅谈下去了。
&esp;&esp;出了月来书寓的大门,商细蕊和李天瑶在回家的路上。商细蕊陪朋友逛遍了窑子,头一回觉着姑娘有趣,和李天瑶说:“真奇怪,不知不觉居然这么晚了,我今天这么多话,就好像认识吴月来很久了似的。”
&esp;&esp;李天瑶笑道:“那可不是吗!你看她开门面市,其实很少留人过夜。谈谈话就能俘虏人心,这是多大的本事!”
&esp;&esp;商细蕊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在心里比了个大姆哥:“我本来还想请她去水云楼呢!现在看来,她这个本领才是真厉害,比唱戏强多了!”
&esp;&esp;过了那么三四天的样子,月来书寓的侍女给商细蕊送来戏票。那夜谈话中商细蕊讲到来上海是为了看薛莲的戏,吴月来记得这么牢,真把戏票给他送来了,还是包厢票,约定将要和商细蕊一同品戏。这一路走来,李天瑶最佩服的还是商细蕊的女人缘,清清嗓子,道:“我虽然不赞成你背着程二爷勾三搭四,可是谁叫我与你商老板比较要好,自然要向着你,包庇你。何况程二爷自己也有太太,你同姑娘略有来往,想必他会宽容的。”
&esp;&esp;商细蕊臊红了脸:“什么乱七八糟的!”
&esp;&esp;李天瑶看他对姑娘毫无经验,于是用肩膀碰了碰他,好心指点道:“我要在上海待上两个月,看薛莲多咱都能看,这回就不去了。你到了那天先去书寓接着月来,再一道去戏院,啊?”
&esp;&esp;商细蕊拔高了声音说:“我才不去呢!”
&esp;&esp;商细蕊说不去就不去,开戏那天,和吴月来还是在戏院见的面。吴月来一袭织锦缎的旗袍,外面披着貂皮大衣,戴的全套的宝石首饰。她在书寓中清雅水灵得像一棵玉簪花,现在则是一朵开足了的红牡丹。这一回相见,商细蕊又觉得她很陌生了,连表情态度都变得很不一样,需要重新认识一遍。
&esp;&esp;两人在包厢中闲话片刻,等薛莲上场,吴月来自动地安静下来。薛莲这一出《宋江题诗》之所以让商细蕊牵肠挂肚,当然有他的不凡所在。薛莲的唱念做打是不必说了,但凡听进商细蕊的耳朵里,那绝对次不了。薛莲的稀罕之处在于他能够一边唱着戏,一边将宋江的那一首诗墨汁淋漓地写在白幕墙上,手与口同步划一,字与戏行云流水,将宋江当时的激昂之情身临其境地表现出来。那一笔字写得也是可圈可点,有着几十年的笔墨功底,看他笔走龙蛇,当真是双重的享受,透着那么股子潇洒和痛快!
&esp;&esp;商细蕊在戏之一途,南腔北调都能学出三分样子,唯独薛莲这一项本领使他望尘莫及。因此待到薛莲谢幕的时候,商细蕊又忘形了,他忘记自己是商老板了,站起来鼓足力气给叫了一声好,他要是认真扯起嗓子来,简直就像猛张飞一样,“当阳桥头一声吼,喝断桥梁水倒流”。上海的戏院总体比较文静,不像北平天津那样能闹腾,整个剧院被他这一声给惊动了,好家伙,还以为天上炸了个响雷劈裂了天花板。薛莲在台上也被吓了一跳,茫然地往台下张望着。吴月来坐直了身子,挺好笑地瞅了一眼商细蕊,心说这么大一个老板,怎么还学戏迷起哄呢?这也太不庄重了!
&esp;&esp;坐席上的几盏灯照得观众席清清楚楚,楼下忽然传来一句惊呼:“商老板?!”是盛子云,他回上海家里过年来了。
&esp;&esp;商细蕊被盛子云道破了身份,正欲往后退去,在场的几个记者比猴儿还伶俐,一听叫商老板,马上就明白过来了,哪里还会错过这样的新闻,纷纷调转头来对着商细蕊就是噼里啪啦一梭子闪光灯。吴月来沉着冷静地拽了一下商细蕊的袖子:“快走吧,一会儿他们就该追上来了!”她带着商细蕊,两个人就像躲鬼似的,一路小跑到了戏子们的化妆间去,那地方一向闲人免进,比较安全。化妆间里的戏子们好几个都是商细蕊的旧识,更有认识吴月来的,见面了非常意外,一群人亲亲热热地围着二位聊了几句话,薛莲就回来了。
&esp;&esp;商细蕊面对薛莲很感到心虚,同为卖艺的人,都知道抢风头有多缺德多损交情。今晚别管薛莲唱得有多卖力,多稀奇,商细蕊这么藏头露尾的一曝光,明天全上海的新闻都是他的,再没有薛莲什么事了。因为商细蕊欣赏薛莲,所以也不愿薛莲厌恶了他,站在薛莲面前期期艾艾的,挤出了一个纯良的微笑,乖巧得不得了的样子。
&esp;&esp;薛莲倒是很好的涵养,两手抱住商细蕊的胳膊,把他整个人摇了一摇,笑道:“嘿呀我的商老板,您来上海怎么不同我们说一声呢?还要给我一个惊喜?”
&esp;&esp;商细蕊支支吾吾解释了几句话,也没人听得清楚这孩子嘴里嘀咕了什么,薛莲也不在乎,道:“不是我挑商老板的礼数,您这样躲了可不合适,好像您老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那些记者岂不是更要造谣吗?即便您不在乎,于这位小姐也很失礼。”他一把握住商细蕊的手,迈步就往外走:“我刚才和座儿打了招呼,就说商老板是特意捧我薛某人来的,您和大伙儿见见面说说话,大大方方的,多好!”
&esp;&esp;薛莲到底是比商细蕊多吃了几年的白米饭,自打商细蕊惊鸿一瞥扭头一跑,他瞬间就想好了对策,不能让这小子白捞了众人的瞩目去。不但如此,还要将计就计,让商细蕊为他抬抬轿子哩!商细蕊被他牵着走,心里也纳闷,不就是几个记者吗,他打都敢打,还至于躲着走了?都是吴月来没有见过世面,带着他也很紧张。
&esp;&esp;商细蕊上了台,温和地向座儿问了好,让记者拍了照片,因为觉得今晚对不起薛莲,于是应要求素着唱了一段戏助兴。薛莲物尽其用,把商细蕊生的旦的使了个够,挣足了面子。等再下台来,吴月来已经走了,倒是盛子云痴心地等着他,一直把他送回了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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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商细蕊搁着自己的水云楼不管,反倒认真给李天瑶搭起戏来,以便偿一偿他的人情债。因为是意外之举,身边也没带着可靠的人伺候,幸而有个自动粘过来的盛子云,虽然笨手笨脚又聒噪,好歹不会起异心。盛子云这些日子霸占着商细蕊,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围在商细蕊身边鞍前马后叽叽喳喳选头面,递茶水,做起了低三下四服侍人的活计。在北平的时候,这些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他美滋滋地晕了头,忍不住说:“细蕊啊,过几个月我毕业了,就在你水云楼找一个差事吧?”
&esp;&esp;如果换一个其他比较有头脑的某某老板,只会开一个玩笑把盛子云敷衍过去,哪有少爷家来给戏子当下手的!但是商细蕊向来把戏之一途看得很高尚,把自己看得很金贵,并不觉得是辱没了大学生,点头道:“可以啊!只要你能来,我就雇佣你。”语气里大有施舍的意思。
&esp;&esp;盛子云心情激荡,还欲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可是就该商细蕊上台了。商细蕊指着小风炉上坐着的水壶,正色道:“你别忙,先把这个给我看紧了!千万不要错开眼!”盛子云答应一声,气馁地盯着茶壶发呆。他犯愁怎样说服家里放他寻求自由,一想就是一场戏,都没功夫去听商细蕊唱了些什么!到了午夜时分,商细蕊和李天瑶说着话下台来,盛子云赶忙服侍商细蕊喝茶净面,那茶被他泡得又涩又苦,毛巾是冰凉的,卸头面时银泡子勾了假头发,扯脱了一条丝。商细蕊皱眉毛瞅他一眼,忍了一忍,没好意思发脾气,心想你这样的来了我水云楼也干不了什么细致活儿,大学里都是怎么教学生的呢!
&esp;&esp;李天瑶的跟包匆匆过来,神色暧昧地瞥了眼商细蕊,然后伏在李天瑶耳边说了些什么。李天瑶听得是眉飞色舞的,不知过了什么下流的瘾头,他清清嗓子道:“快去告诉这些张小姐李太太的,我们商老板这回来上海公干,只管唱戏不管别的。想要让我递条子,办不到,一概回了她们!”说罢对着商细蕊邀功似的笑了又笑:“商老板,我为了你,可得罪不少人了!”商细蕊很领情地朝他笑道:“李老板受累!”这些日子,就因为和吴月来的绯闻传遍了上海滩,那些上点身份的小姐姨太太就坐不住了,想着一个风尘女子都能沾一沾,难道她们沾不得吗?这种情形还是统一回绝的好,顾此失彼有失周到,逐一敷衍又实在没这份耐性,别再万一和她们传出点什么话柄子,那报纸上就更热闹了,以后他就不要来上海了,真成了戏妖了。
&esp;&esp;李天瑶问那跟包的:“后门还堵着呢?”
&esp;&esp;跟包的笑道:“哎!堵得风都不透!就盼着见一见商老板!天蟾有两年没这么热闹了!商老板这一来,我才知道上海人原来这么爱听京戏!”
&esp;&esp;李天瑶听见这话一点儿也不嫉妒,他唱戏光只为了挣钱,名气也是为了拿来换钱,商细蕊给他撑台面,越热闹他越高兴,扭头对商细蕊抱怨道:“您说怎么办吧!咱们还得去吃宵夜呢。”
&esp;&esp;商细蕊有的是办法:“让卸了妆的围巾盖住头脸一块儿出去,完了把后门上锁,就说我已经走了。”
&esp;&esp;这一招瞒天过海可真灵,记者戏迷都以为商细蕊混在那一波戏子里溜走了,只好唉声叹气打道回府,再过了一刻钟,人都走干净了,商细蕊他们才悄悄出了后门。盛子云嘀咕道:“其实我家的车子就停在旁边马路上,我们只要上了汽车,他们就骚扰不到我们了。”商细蕊懒得给他说明。李天瑶笑道:“还不就是因为有你们盛家的汽车吗,那帮记者可不是吃素的,跟着车牌号码那么一查,明天你们盛家也要上报纸了。”盛子云一下被唬得没了声儿。
&esp;&esp;天蟾戏院的后门开在一条小巷子里,旁边有卖柴爿馄饨鲜肉汤圆的小摊供散戏的人们宵夜。商细蕊从十几岁的时候第一次来上海,这个馄饨摊就有了,如今还在那里,挑摊的也还是那个老头儿,管你什么名角儿龙套拉车的,一律不分辨,不认识,张嘴只喊先生。商细蕊只要在天蟾唱戏,唱完了就一定要去吃一碗馄饨,商细蕊都记得他了,他似乎也没有记得商细蕊,非得跟他每回都嘱咐一句不要放葱花。那一碗滚烫的清汤,汤底沉着只只肉馄饨,馄饨皮子煮透了汁水,吃在嘴里就是一包浓缩的鲜。商细蕊往馄饨碗里舀了两大勺辣椒油,吃得满头大汗,非常痛快。李天瑶这一趟看着商细蕊胡椒辣椒孜然从南京吃到上海,吓都要吓死了,想来各人天赋不同,商细蕊的嗓子就是格外的天生丽质,不怕蹂躏。吃过宵夜,准备回饭店睡觉了,盛子云首先往副驾一坐,看见车夫拿帽子盖着脸在打盹,便搡了他一把。车夫把帽子从脸上拿下来,盛子云就惊呆了:“程二哥!”
&esp;&esp;程凤台一眼都不带瞧他的,摇下车窗探出头去,也不瞧商细蕊,只对李天瑶笑道:“李老板,不好意思,我要和商老板有点事,委屈您喊黄包车了。”说完,半眯着眼睛神色不善地冲商细蕊扬了扬下巴,活脱脱就是一个流氓痞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已经不带装儒雅了。商细蕊没有感觉出这些细节,蓦然重逢,心里别提有多激动了,滴溜溜地小跑过去拉开副驾座的车门,毫无良心地说:“云少爷,麻烦你也喊一辆黄包车,我们要去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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