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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记忆或许会淡忘,可那些哼过的歌,行过的路,握过的手,在午夜梦回之间却不断地暗自涂抹着自己的轮廓,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给人惊天一击。所以,当耳边再次响起?那熟悉又遥远的赞达温时,易微就确定了张绰平真实?的身份,那便是戚家军中?的袁师父。
此时,迎着扑面而来的朔风,易微心?乱如麻。如果真的如同沈忘所说,张绰平与王大臣是同袍战友,为了替王大臣报仇不惜刺杀圣主,虽未能成行,可这泼天的罪过可就要落在舅舅头上了!张绰平、王大臣都是舅舅手下的兵,手下之人刺王杀驾,舅舅又当如何自处?所以,她必须要先行一步,将实?情?相告,让舅舅能提前做好准备。她只希望大狐狸能给她一点时间,再给她一点时间,她一定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一定可以……
挟刃落花(十九)
而此刻在蔡年时的家中,却是又一番焦灼景象。
“清晏,你先把饭吃了,咱们再商量。”沈忘合上易微留下的字条,温声安抚。字条上只?有短短四个字:“待我三日!”
可程彻哪里吃得下,他像只没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柳七,一会儿看?看?沈忘,仿佛他们能?将易微一个幻化变出来一般。
“沈兄,既然你心中早有计较,不妨对程兄直言相告,也?好安了他的心。”柳七略带嗔怪地睨了沈忘一眼,沈忘赶紧正襟危坐,不敢再敷衍,道:“其?实,我已?经隐约猜到?了王大臣和张绰平的上官是谁,小狐狸这般着急离开倒也是验证了我的猜想。”
“是谁!”程彻一掀衣服下摆,重重往椅子上一坐,“我这就把他擒了来!”
沈忘缓缓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只?怕此人你动不得。先前,我曾与兄长发生?过争执,兄长直言也?许张首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般碧玉无瑕,我当时只?当那是气急之语,并未深究,此刻想来也?许兄长的话确有深意。”
“张首辅与冯公?公?悍然出手,毒哑王大臣将他匆匆正法,所?为的也?许不仅仅是防止他翻供,也?许还有另一层意思——那便是防止他引出自己的上官!年时兄不是说过吗,兵士行刺,上官定?然逃不开关系,这虽然只?是年时兄的观点,但也?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想法。这样一位上官,让张首辅与冯公?公?不惜手染鲜血;让张绰平受尽刑难也?不肯透露;让寒江瞒着我们一往无前……”
沈忘深深地?看?了程彻一眼:“你说,这样一位上官,还能?是谁呢?”
程彻瞠目结舌,嘶哑的嗓音从?骤然收缩的喉咙中艰难地?挤了出来:“你是说……戚……戚将军?”
蔡年时的惊愕恐惧不输程彻,他哆嗦着晃动着脑袋,做出坚决不信的表情:“不可能?!戚将军怎么会……”他赶紧压低声音,耳语道,“怎么会行刺皇上?”
沈忘的语气放缓了些,安抚道:“我并不认为这一切是戚将军指使的,我想这对于?戚将军来说亦是无妄之灾,所?以我才并未阻止小狐狸提前一步去通风报信,相反,我倒是想要看?看?戚将军会怎样处理现在的状况。”
沈忘抬头,将目光放远再放远,似乎穿越重重山峦,跨过巍巍河流,随着那匹势如奔雷的拳毛騧直奔戚继光的大本营:“看?看?他是不是依旧如当年一般,一腔公?心。”
三日后,雨夜。雨如潮,天如裂,整片天地?挣扎在混沌的雨幕中,在一道紧似一道的闪电下瑟瑟而抖。漆黑如墨的天空与更为沉郁的土地?之间有一道笔直的分界线,而在这道分界线之上,有一队身着蓑衣的骑兵如同裂帛的刃直刺进这一片苍茫之中!
这一队骑兵皆一人两马,轻装简行,挂满雨珠的笠帽下,是一双双如同鹰隼一般锐利而坚定?的眼睛,他们目不斜视,紧紧跟随在头马之后。为首一人身姿如蛟,低低地?伏在马背之上,仿佛下一秒就会跃空而起,直扑隐在阴云后的皎月,那种充满震慑的压迫感,非是多年征战杀伐、鲜血白骨便无以成型。
透过马蹄飞溅起的水雾,遥遥可见紧闭的城门。城门上的守军早就注意到?了这一队如狼似虎的骑兵队伍,高扬着火把看?了过来。晃动的火光之中,隐约可见箭尖雪白的寒芒。
不待城中之人问话,在为首之人身侧承拱卫之势的骑士便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银牌,其?声洪亮清朗,如同出谷黄莺:“戚少保到?!开城门!”
随着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骑兵们鱼贯而入,毫无迟疑。而刚刚通报的骑士略一勒马,转头对为首之人低声道:“舅舅,我去带沈忘来!”
为首那人抬起头,雨中萧瑟苍凉的秋月勾勒出他深邃而坚毅的五官轮廓,如同照亮那层叠连绵的山川,隐在盔帽下的眸子亮得惊人:“去吧,此事也?该了结了。”
语毕,这队骑兵再无迟滞,策马向着诏狱的方向疾奔而去。
当戚继光孤身一人,风风火火地?冲入牢狱之中见到?提审的张绰平之时,张绰平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因为大张着嘴扯动了脸上的皮肤,本就正在愈合的伤口痒得紧,他便一边揉搓着面皮儿一边龇牙咧嘴地?哈欠连天。是以,当戚继光走进牢门之时,他受惊不小,差点儿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戚将军!”张绰平猛地?端正了身子,肩头扛着的镣铐叮当作响。
戚继光眼风如刀,直直地?射在张绰平的脸上,让惫懒无谓如张绰平也?不由得垂了眼帘,下意识地?躲开了戚继光的眼神。
“果真是你,袁达。”
张绰平眸光闪动了一下,初见戚继光紧张而激动的表情也?逐渐消散了,化?作唇角一抹自嘲地?笑:“没想到?戚将军还认得我……”
“我自然认得你。本将且问你,你随我征战多年,我何曾薄待过你,我甚至让你做了微儿的马术师父,若非你后来做了逃兵,在军中混个一官半职绝非难事,可你又是如何回馈于?我的?”戚继光难掩心中愤怒,在牢房中不停地?踱着步,“刺王杀驾,刺王杀驾啊!袁达,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意欲何为……”张绰平颓然晃了晃细瘦的脖颈上偏大的脑袋,“我无非是想为我那可怜的兄弟说句话罢了……戚将军,您说得没错,您未曾薄待过我,所?以我只?是将矛头对准了那高高在上的张居正和视人命为草芥的冯保,对将军绝无歹意。若非沈无忧那小子——”
张绰平咧了咧嘴,笑得比哭还难看?:“是我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戚将军,我与兄弟王大臣命若虫蠡,若是能?求得那二位大人陪葬,倒也?是荣幸。即便扳不倒他们,咬上一口也?是痛快的哇!”
戚继光气得猛拍了一把案桌:“怎么一个两个都是如此,偏偏要为这种邪门儿的事儿妄送了性命!王大臣之事已?成定?案,你又能?翻起什么风浪!袁达,你糊涂啊!”当年的楚槐安,如今的袁达,哪一个不是孤注一掷,哪一个又不是功败垂成?
张绰平静静地?看?着悲愤交加的戚继光,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戚将军,你瞧,即便时至今日,你记得的依旧是袁达。随你征战多年的是袁达,给大小姐做马术师父的是袁达,当了逃兵的是袁达,你恨铁不成钢的还是袁达。这一切的一切,都属于?那兵册记录中的杭州人士——袁达!”
“那我的人生?呢!戚将军,我的人生?去了哪里呢!所?以啊……我与王大臣这种人,无非是顶着别人的名字过了一生?的丧家之犬罢了,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
“你错了。”在听?了张绰平近乎悲怆的呼告之后,戚继光的面色却逐渐的缓和了下来,甚至浮起了一丝张绰平看?不懂的,夹杂着哀伤的温情。“袁达也?好,张达也?罢,我记住的从?来都不是你所?顶替的那个姓名。”
“本将记得,你与王大臣同在一个骑兵小队,你的武艺娴熟,马术非凡,是为右伍长。王大臣性格憨直,最听?号令,是为大棒手。青峰口一役,你冲阵在前,杀敌五人;朵颜部铁骑入侵,本将率八千铳骑突袭其?大营,你亦在其?中。本将知道,你与王大臣皆是清勾之兵,冒名顶替他人从?军——”
张绰平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抬起头,凝视着戚继光诚恳的面容,那双眸子里似乎又燃起了他所?熟悉的,戚家军的烽火!
“可那又如何?你们流的血是真的,你们吃的苦是真的,你们与本将的同袍之情亦是真的!如果这都不是真的,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的!”
挟刃落花(二十)
诏狱漆黑而冗长的长廊中,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易微和?沈忘一前一后地疾步朝走廊的尽头小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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