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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快半年,阮小七再次回到了他的家。
自从逃离家乡,他已经渐渐习惯吃完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尤其是到了临漳以后,在妻女死去之后,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再也走不动了。
然后地方官府就开始了赈济。
有那么一瞬间,阮小七觉得自己应该是恨透了那些人,那些在之前驱赶他们,不管他们死活,却又在之后摆出一副同情嘴脸的人,虽然在领施粥的时候这么想难免有些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味道,但他一直控制不住去怨恨为什么这份善意不能来得再早一点。
只要再早一点,他的妻女都还能活着。
在那座曾经拒绝他的城池外,他靠着粥铺每天两碗的稀粥,还有那勉强能挡住寒风的帐篷熬过了这个漫长的冬天,在路边青草冰雪消融后拔出第一根嫩芽时,他踏上了回家的路。
那个场景时常出现在他后来的梦里,成千上万的人,离开家乡的人,衣不蔽体扶老携幼的人,沿着那条南逃的路,慢慢地北上,仿佛他之前下地时常看到的蠕动的蚁群,然而比起之前的绝望和茫然,这一趟所有人走得都要安心很多。
因为有很多话在百姓间流传,他们议论着那些被打跑的辽人,议论着已经被夺回的真定,还有那位从南方过来,经略河北的伯爷--然后便传出了更多的事情,比如那位伯爷说,回到故乡的百姓,都可以领到地,可以重新安生地生活下去,甚至免了三年税赋,地里面长出的庄稼,会全部成为他们自己的口粮。
听起来很美好,比之前那些年听过的都美好--但这世间越是美好的东西,往往就越是容易变成谎言。
阮小七是这么觉得的,他甚至觉得这一趟万千流民归乡,最后也会演变成又一场不折不扣的悲剧,毕竟辽人再一次打进来,上次还能跑掉,这次呢?
他曾经想过要不要继续往南走,逆着人潮,去一个新的地方,但这样做所需要的勇气是他不具有的,而且远方仿佛传来了些呼唤声,促使他走到妻女的坟前,将变成白骨的她们挖了出来,取下一截骨头,带回那个曾经生养他的地方,和已经逝去的那些人埋葬在一起。
故土难离,总是这么简朴的道理。
这一走就走了很多天,好在沿途都有地方官府组织赈济,才不至于走着走着就倒了下去,越往北走,景色就越熟悉,直到看到那一块界碑,他才猛然发觉,原来自己兜兜转转走了这么远,最后还是回到了真定。
他看到了很多官吏,登记着他的名字,他之前住的地方,他曾经的家人,曾经有过的那一间需要修缮的草屋,还有那两亩薄得可怜的地。
然后那些穿着丝绸长袍,很年轻但是也很能干的官吏们告诉他,他被安置在之前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小镇,会分配给他一间新的房屋,以及几块上好的水田,农具和种子需要自己拿着新的户籍证明去地方衙门领取,然后过些时日会有人上门指导怎么种地。
你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那个年轻的官吏这么告诉他。
恍惚间已经不知道是怎么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然后蹲下来泣不成声,眼泪在他饱经风霜、有些丑陋的脸上流着,鼻涕口水一起挂在下颌,他不知道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折磨他,偏偏要先让他绝望,然后再看到一点希望,更糟糕的是,他甚至都找不到人来分享这一份喜悦。
他回到了他的家乡,从荒郊的草屋搬进了小镇,拿到了那些原本以为只是奢望,却真真切切存在的东西,他重新埋葬了妻女,握住了锄头,和其他那些新的邻居一样,站在了那几块属于自己的地前。
领种,浸泡,耘田,除草,育秧,就像是之前那些年做过的一样,不同的是,这一次有了新的灌溉沟渠,有了经常来地里巡视的官吏,有了官府拨给的肥料,以及远处新立起来的两座坟头,静静地望着他。
又一天清晨,简单洗漱过的阮小七穿上那件略显旧却干净整洁的衣裳,走上了田间的小路,阳光透过初春的薄雾,洒在每一寸土地上,他卷起裤腿,把昨夜烫好的两个馍馍放在地头,走下了田。
日头逐渐升高,手里的锄头挥起又落下,脚底传来与湿润泥土间的清晰触感,阮小七在这片养育了他和祖辈的土地上辛勤地劳作着,偶尔直起腰喝口水,等到阳光炽烈,他躲进了树下的阴影,洗干净手,拿起了馍馍。
远处传来些苍凉的曲调,有好嗓子的农夫得意地唱着,拉长着余音,偶尔有应和声加入,让午间连绵的农田多了些热闹。
坐在田埂上的阮小七也跟着轻声哼起来,他想起自己的女儿,十里八乡最悠扬的歌声,那时候他总是嫌吵,可现在真的好想再听一听。
“这是什么曲子?”
一道温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些笑意,阮小七转过头,看到一道穿着黑白底格道服的身影同样站在田埂上,负手好奇地听着。
他的身边还跟着三个人,两个魁梧到了极点的汉子,一个站得笔直,另一个则有些懒散,而在道服公子身边,是一个天仙一样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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